古墓事件
吴欣
一
那年我八岁。八岁的孩子能干啥？若搁到现在，大概也只能看看儿童读物、识字卡，或者玩一玩儿童游戏罢。不过，1972年，八岁的我与同龄孩子一样，可干、能干的事情还真的不少，如跟着大人下地拨野草，拿只小耙子搂柴火，给犁地的老人送稀饭。当然，儿童们喜爱的游戏一样也不会少，如上树掏鸟窝，下河捉小鱼，伙同小伙伴偷集体的西瓜，冬天则下河溜冰车，早春到旷野放风筝。总之，八岁的我，已经有一些冒险看世界的精神的萌芽。
村南的大石头峁洼，有几块突出地面的巨大岩石，这本是极平常的地形地貌，因为，周边有许多山峰虎视着我们村，如村南稍远处的双角山、馍馍山、明化山，西南的四棱山等。特别是四棱山，是爷爷和村里人判断阴晴风雨的对照物，每天早晨起来，便瞭望四棱山，若是清清亮亮的，那说明当天是大晴天；若黄澄澄的，那必定是大风沙天气；若雾朦朦的，说明用不了午后必然下雨。虽然年幼的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但并不影响我探求事情原委的冒险精神。大石头峁洼，几块稀松平常的石头，有一种巨大的神秘感吸引着我们这帮孩子。每年除夕夜，村里的人们都在凌晨时分等待那里发出一盏灯，然后向村子移来，这可是“接神”的信号。于是，村里每家每户便开始点燃旺火，放爆竹，点香火，把黑漆漆的暗夜映照得五彩斑澜，熏得烟火四散。这种时候是我们最激动的时刻，燃放声音响亮的“二踢脚”“青花炮”，还有那一串串红红绿绿的小鞭炮，听着满村到处脆响的声音，闻着那烟火的味道，那种震撼可不是平常能够体验的。最为关键的是，点罢旺火，还要吃团圆饭，吃香喷喷、肉乎乎的饺子，那种人间美味也是最难得的。至于接到了什么神，这神能给我们带来什么，那完全是身外的事。
不过，那盏神秘的灯却是我们这帮孩子放不下的一件事。据村人讲，那盏神灯不知经历了几世几代，似乎自古就存在，但这神灯平常是看不到的，只有在除夕夜零点之后，才会准时点燃，并从大石头峁洼向村里移来，一直可以到达村头，等人们燃起旺火开始接神，便原路返回直到消失。难道，这是一座古墓？亦或有神鬼在操纵着？总之，这神秘的灯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那一年的除夕夜，我们一帮孩子开展了一次冒险探秘。时间快到凌晨，大石头峁洼那盏灯准时亮起，并逐渐向村口移来。我们壮着胆子，一起悄悄向那盏灯走过去。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我们一群人前进时，那灯好像先知先觉一般，往后退去，当我们稍稍停留，那灯竟然也停在了原地，我们再度前进，那灯也随着后退。虽然距离不太远，可我们却只能看到灯火，但却看不到灯周边的任何东西，哪怕眼光再好的伙伴也说除了灯火什么都看不到。
面对这样的结局，也不知是谁，轻轻说了声：“这是鬼火！”在静夜中，在全神贯注这盏神灯的当口，在大家悄悄向这灯移动的时候，这突出其来的判断仿佛是一声炸雷，惊得众人胆颤心惊，轰然后退，悉数向各自的家飞奔而去，只留下身后那盏神秘的灯依旧亮着。
二
神秘的灯还不仅仅只有这一盏，在邻村西头号村东王墓梁，还有一盏同样的灯提示着周围的人们，只要除夕夜凌晨时分亮起，也就是“接神”的时候了，且这盏灯的神秘程度比起大石头峁洼那盏灯来，毫不逊色。
八岁时的我当然没有去过王墓梁，也不知道那墓里埋着什么样的人物，但是，爷爷却给我讲了这里的故事。
我家住在村东，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西边是老旧的三间土坯窑，紧挨着是东边的两间土坯房，爷爷就住在土窑里。为了摆脱父母的监督，我宁愿与爷爷为伴儿。当然，爷爷也乐于有这么个孙子陪着度过一个个寂静的夜晚。爷爷在煤油灯下，津津有味儿地吸着水烟，时不时还要教我如何拿水烟袋，如何装烟，如何吸烟。我紧挨着爷爷，闻着那并不讨厌的烟味儿。
每天早晨，母亲做好稀饭，装好炒面，并装入饭罐，由我给爷爷送到田里，并且看着爷爷吃完，然后提着空罐回家。而爷爷耕地耕到半前晌，便卸下牛扛着犁回了家。稍歇，爷爷便出去放牛、饮牛，一整天都不得休息。夜晚，是爷爷最惬意的时候，也是我最轻松的时刻，至少，不用父母催着早早睡觉了。
爷爷的故事不多，讲得并不精彩；可正是因为爷爷的故事不完整，为我探寻故事的原委创造了空间。靠爷爷的腿，听爷爷讲着大石头峁洼神秘的灯火。爷爷说，那灯的背后有神灵的支配。不过，西头号村东王墓梁的灯火却是逝去几百年的“铁头王”的灵魂在支配着。我问爷爷，那“铁头王”是谁，怎么会在王墓梁呢？爷爷说，王墓梁有六七座巨大的坟堆，在那里至少也立了上千年了，相传，那坟里埋着的，是北方一个有名的蕃王。当年，这位蕃王在与南蛮子军队的激战中，身中数刀滚落马下，并被南蛮子军队割下头颅领功去了，而蕃王的尸体被本部人马收敛。入葬时，因蕃王失去了头颅，不吉，于是用生铁铸铁头一颗，与尸身合在一起下葬，一起下葬的还有其他几位一同战死殉职的将领。年深日久，这位王爷的名字逐渐被人遗忘，但由于配了颗铁头，于是人们便尊称其为“铁头王”，一直流传至今。爷爷说，听说墓里面埋了许多金银财宝，于是，一些贪财之辈就想着盗墓。一听盗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极度恐怖，于是，我把身体向爷爷靠了靠，并问，那这座墓让盗墓贼挖了吗？爷爷说，挖过，但没有盗走东西。为什么？爷爷说，那是因为有神在保护着“铁头王”。盗墓贼原以为很好挖，但墓室太深，常常是第一天挖了一半，第二天一看，发现封土又长了出来，如此好几天，盗墓贼都无法进入墓室。后来，这些贼人干脆不休息，连轴转，接力干。眼看快到墓室了，却不料里面蹿出一条蛇，盗墓贼将蛇弄出来送往远处，以为没有多大事。岂料，越深入，蛇越多，一团一团的，这可把盗墓贼吓坏了。可不是嘛，铁头王墓是有神灵保护的，这些贼人哪能说盗就能盗得了的。那后来呢？我紧紧追问。爷爷说，后来，这些盗墓贼都吓得爬在地上叩头祷告，说再也不敢盗墓了骚扰“铁头王”了。于是将大墓封土原样封好，灰溜熘逃走了。
哦，神秘的灯火，神秘的“铁头王”，神秘的墓地，在静夜里笼罩着我小小的心灵，也让恐怖陪伴着我沉沉睡去，而且依旧紧紧靠着爷爷。
三
夏天，几朵淡淡的白云飘在天空，微风吹过，树梢轻轻荡起来，引得胡燕飞来掠去，好像与树梢共舞。星期天，哥哥扛起锄头，和他的一群同龄人相跟着，跨过西沟河，前往乱坟湾那里为集体锄地。自然，我也早早挎起菜篮子，拿把小铁铲跟着哥哥一道，准备给家里的猪挖点野菜。
乱坟湾的地分布在坡面上，是梯田，种着一带一带的黍，这种地好锄，只消拉锄前行，不必过分注意小草锄掉没有，这种营生大概也只配让这些中学生做罢。再说了，早晨人们就从四棱山看出来，今天午后必将有雨，因此，这地块松土是第一位的，除草是第二位的。
果然，太阳还未偏西，一朵厚厚的白云不知从何处飘到了当头顶，人们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得几声响雷，雨点便如铜钱般砸了下来。看着四处光秃秃的，哥哥带着一群人，飞也似地从梯田跃下来，渡过浑河，上了北岸那处高地，哥哥喘着粗气说，那里发出了一座古墓，有一群人正在那里挖呢，好像发现了宝贝。于是，大家冒着雨，一起来到了建有帐篷的考古工地。
帐篷里有一些不认识的人，其中还有几个戴着眼镜，很像是有文化的样子。哥哥他们几个挤在一起，看那些人在做什么。不过，最神秘的地方并不在此处，而是在不远处的地下。瞅着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人悄悄溜到一处挂有布帘的洞口，稍稍一撩，人便钻了进去。里面比较昏暗，虽然有几盏电灯。有几个人正拿着刷子或毛笔灯的东西，在窑洞内描描画画。再看窑洞的墙壁上，尽是些人人马马，和真的人、马并不很像，并且穿着打扮十分奇特，颜色也不鲜亮，根本不如村里的墙围子画得好。这难道就是宝贝？难道没有金银财宝吗？他们挖这座古墓难道没有碰上数不胜数的毒蛇吗？一连串的疑问顿时浮现在心头。穿过一前室进中室，过了中室到后室，虽然极尽所能，擦亮眼睛，我也没见着心中的宝贝，这让我很是泄气，同时也开始怀疑爷爷所讲神灵护佑古墓的说法。
此前，我从来未曾进到过墓中，无论是否古墓，最多，是在爷爷的故事里知道，墓中埋的是死去的人，且古人往往会在埋入地下时，稍带着会埋一些东西进去，最有可能的就是金银财宝，这也是爷爷告诉我的。但是，眼前这座古墓，不但看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看不到死人的骨头，甚至连死人的棺材也不见踪迹，就是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古墓，还吸引了一群讲着普通话的人前来考古，真是令人可笑。说实话，在我八岁的心灵里，这座古墓根本比不上王墓梁古墓哩，至少，那里还有一群毒蛇守卫着不让别人挖掘，还有一颗铁头陪着在里面，甚至还有更多的财宝埋在下面呢。
就在我探头探脑、左瞧右看之际，哥哥他们几个伙伴也陆续下到墓中，观看墙壁上那些人人马马，观看考古人员清理画面、记录画面的信息。看上去，他们好像也对此不以为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于是，我们一群众转了一周，毫无兴趣地离开墓室，回到帐篷避雨。当雷阵雨过去之后，太阳光鲜亮亮地照射在浑河两岸山川之上时，我跟随哥哥他们，已经返回到乱坟湾的田地里，哥哥锄地，而我拔猪草，继续着我们的劳动节目。
四
乱坟湾的黍子地处于高坡之上，从这里俯瞰那座古墓，有举高临下之感。直到现在，哥哥他们才说，听那群考古人员讲，这座墓是东汉墓，墓中墙壁上的画叫壁画，壁画上还有许多的文字，是很少见的稀罕物，比金银财宝还珍贵。
是的，下到此时，我也没有意识到，1972年那个有雷阵雨的下午，我跟着哥哥他们去到的那座古墓，就是后来被称为“小板申东汉壁画墓”的所在，那可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享誉全国的文物考古发现。同时，我也没有意识到，这座古墓面世以来，首次让一个年仅八岁的儿童给审视了一番，而这个儿童，竟然是懵懵懂懂的我！
哥哥他们站在高处说，从浑河这边高地望去，古墓所在地好似乌龟的头部偏上，再往北，便是硕大的龟背，整个地形就像是乌龟要向浑河这边来。古墓的东、西两侧，均被古浑河冲涮掉了，只留下形似乌龟头的样子，好像专为古墓留下的吉地，真是奇之又奇。当然，在之后几十年里，我曾数十次到小板申东汉壁画墓，也曾到乱坟湾高地俯视这座神奇的古墓及所在地，深感古人之神机妙算：怎么就选准这块吉地，任浑河风高浪激、千年岁月冲涮，古墓葬依然顽强地深埋在地下秘而不宣。直到在其西边的小板申村农民在耕地时偶然发现，这才揭开了这个千年古墓神秘的面纱。
也真的该感谢那个有觉悟的农民，即时将这个信息报告有关部门，才引来文物考古部门前来科学发掘保护，才保存了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也因为如此，才有了《和林格尔县汉墓壁画》画集、《和林格尔县东汉壁画墓》等著作，还有众多专家学者的论文论著，让人们可以直观而深刻地领略古人这一艺术精品。更为难得的是，考古家盖山林亲自主持了这一考古工程，并且撰写了享誉考古界的《和林格尔县东汉壁画墓》一书，而此后不久在公社当通讯员的哥哥，居然幸运地为盖山林先生誊写了他的书稿。自然，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还进入了地方志，也进入了我与老师编著的《西口第一镇》一书中。不过，这已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但是，在我八岁的幼稚的思想里，还远远没有想得太过遥远和复杂。特别是，我还承担着拔猪草的任务，这件事的重要性恐怕大大超过了看古墓。毕竟，看古墓是临时起意，也是雷雨所迫，最多算是中间休息时间的额外闲事。于是，我还得拿起铁铲，在地里或田畔，挑检猪喜爱吃的野菜，如甜苣、苦菜、菇菇英、灰采、打碗碗花等，连根带叶采集起来装进箩筐，单等太阳落山，跟着哥哥他们一起回村。
哥哥他们还算是不错，竟然一下午锄了两片梯田里的黍子，直到身体疆硬、体力不支，这才不得不停下前进的步子。好在，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绿色大地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阳光，浑河水也似乎更加明亮，像一条缎带，从东向西飘忽而过。再看小板申汉墓，那面帐篷里装着的一群人正在考古，对于别人而言，那是神秘的所在，可对于我们而言，那里不再神秘，甚至可以说，那里的东西对我们缺乏起码的吸引力，因为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那里面隐藏的内容。
带着收获的野菜，带着探秘的满足，我们欢快地向村里奔去。
默认
时光
水墨
冬季
美好
春节
岁月
星空
前行
回忆
2元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