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昨日那部书以家乡作为结尾，今日便将十几年前写家乡的这本书稿找了出来，写完后一直未出版，就放在那里。古时候大户人家常有晒书一说，今天在这里发表，就当给文章晒晒太阳。各位看官若是喜欢，那便更好。

序言：

一

来到京城后，每有人问我出生哪里，最初我总会回答绍兴。我也的确出生在绍兴。每提到绍兴，人总会提到大先生，然后又“啧啧”地称赞一番。绍兴因鲁迅而响亮了许多，连我也沾了他老先生的光。既受了他的恩惠，有恩不报又非是我的心性，于是就想着怎样才能对得起老人家冥冥中给我带来的恩泽。尽管后来迁居到邻县萧山，且成了地地道道的萧山人，然而绍兴于我终还有别样的感情。

家族的事业常有后代继承，那么大先生的志业该有何人来传承呢？这怕不是家族传承的事情了。我本是一女子，排除性别的差异，才情上也自是无法与大先生相比。若是说要去延续他的志业，如今这社会，怕不讨好，反遭人笑。不过，笑就笑去罢，我写我的。我不能有大先生的胆识、文采以及对时弊一针见血的剖析，可我总得有点儿他的志气吧。要不真难为了他老人家给绍兴人挣来的面子。

既决定要如此去做，自己便也如脱胎换骨了一般。原所谓不切现实云里雾里的文章就暂时收了笔。等有一日行将老去之时怕有它们的出头之日。

既要成为先生的学生，而先生又不能亲临教授，于是只能回到故里去找寻他的足迹。谁知竟引发无限的感慨来。如今的绍兴已全不是童年记忆中的绍兴。贺知章曾留下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我虽不至此，可委实也相差无几。一个个见到的小孩全是陌生的面孔，且全都如鬼精灵一般。如今的绍兴人，也全不是先生笔下的那副模样。若曾经的绍兴人身上藏着曾经的大多数中国国民的形象，那现在只能说中国的变化太大、太快。以至于快要找不出原先的样来。街头里弄，哪还有祥林嫂、孔乙己、豆腐西施和闰土之类的人物。可真的是没有了么？还是因为只看到那盖起来的高楼，和无限摩登的着装，那骨子里的东西，都被这些遮盖了。于是欢欣鼓舞地以为自己越变越好了。其实呢，不过是新时代的阿Q。要说精神上形形色色的影子，无论过去多少年，总还是存在的。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所以人们才说，大先生的文章是不朽的。他既已不朽，那么就更值得晚生学习了。我本不是爱模仿别人的人，可若是模仿不朽能使文章变得不朽，那为何不去模仿呢？之所以不觉羞耻，是觉得想要不朽的并非是个人的名声，而是名声之外的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譬如作品或作品中的某个人物。况且诚实的承认总比虚伪的谦让要来得可贵。若说哪个写文章的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长存于世，那么不是谦虚的问题了，我甚至要觉得是他的动机和水平的问题了。

当然，有人会说，像我这样未曾有什么名堂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我委实也不想说任何人，只是看到了想到了，便也一并写了下来。然而无论如何，我并不是孤独地在前行。许是大先生冥冥中的顾念，在这暗黑的夜里，他出现了。

二

这部书稿在八、九年前就完成了。然而以良知写成的书，未必有人去出版。于是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某一天一个对的人出现，并真的读懂和喜欢这部作品。

鲁迅先生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写道：“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先生主张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是要改良人生。而不是供人消遣的闲书。他自己定位小说的目的是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进而改良社会。  

可现代人写小说，十有八九是供人消遣的。难道是社会真的已经发展到了不需要改良的阶段了吗？难道中国的国民真的再也没有愚昧、落后、封建、和盲目的劣根性了吗？

若大家以为真是如此，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有的劣根性依然存在，只不过是表现的形式变了。只不过是大家都剪了辫子穿上了所谓现代文明的外衣。实在是旧的毛病都还在，新的毛病却又添了不少。攀比的、跟风的、贪心的、嗔恨的、嫉妒的、好色的……凡种种，大概每个人都能沾染上一些。连和尚、尼姑、道士的寺庙庵观里也不见得还有先前那么清净，更甭说官场和商场了。 

如果沾染上这些病可以看作中毒的话，那么毒是会遗传的、蔓延的，且是会不断滋生的。先生虽然写了那么多杀毒的文章，可终究也没有将毒杀干净。厉害的毒菌死了尚且还会复活，何况从未杀绝过。这毒当然是越中越深了，面积也是越来越大了。

有人大概要跳将出来说：“如今中国形势一片大好，你在这里说甚麽丧气话。中国的国民若没有比先前更好，中国能变得更好么？”乍听倒好似很有道理，可细细推敲，实在也经不起考量。很多中了毒的人是不会马上发作的，就如很多被感染了病菌的人，外形上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且依然可以像往常那样工作生活，甚至依然可以为人师表，依然可以做大官、行大买卖。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个病人。他表面风光并不代表他内在的毒素会随着他的风光就随风消散了。

如果没有一种更好的办法来根治他的病，人们只能看到他有一天突然地倒台了。好比一棵表面枝繁叶茂的树，可谁知里面竟然已蛀空了呢？直到在某一个大风天里轰然倒塌，人们才会唏嘘起来，大概会说：“真看不出原来是这样，真当是做梦也想不到。”可这样的慨叹又有什么用呢？若不能以此及时地警醒自己，这样的慨叹能于事有补吗？

我以为对于国民的灵魂来说，麻木是最要不得的。而种种的毒素，都是从麻木滋生而来的。因为麻木而不知觉醒，因为不觉醒而留有种种的劣根。我以为大概是如此。难道不是如此吗？ 

若文章者，以为仅仅只有美化事实的文章才是美文，那实在也是一种麻木的狭隘。当一个时代全都是歌功颂德的文章时，那么文人们在文章中所赞颂的不朽盛世也就很快走到尽头了。这实在是一大讽刺。历古以来，无不如此。

当然，我也不欣赏那些故意丑化中国人的文章。我以为文章的妙，正在于它能恰到好处地反映现实。而文章的好，首先在于它的灵魂；其次才是一些技巧笔法遣词造句的问题。文章的美丑，不在于你在文中写到了丑陋的事或者美好的事，而在于你描写这些人物、事态或场景时的动机是什么？并且以什么样的笔触去写？是满口脏话的骂，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泄愤；还是不带一个脏字，但骂得针针见血，如大先生那样。先生的文章大多描写丑陋、黑暗和愚昧，但因为他本身人格的高尚与伟大，他的文章恰恰给当时寻求觉醒的人们带来了不啻当头棒喝般的启迪。若我们用瞒和骗的方法，以为不写丑陋就会没有丑陋，那我们不就是沙漠中的鸵鸟吗？只不过是戴上了文人的冠冕。这样的文人，不知是文人中的鸵鸟，还是鸵鸟中的文人，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而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排在人类的队伍里，所以我既不愿成为文人中的鸵鸟，也更不是鸵鸟中的文人。我甚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个文人。因我几乎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我只能算是一个正直的人，说着一些有良知的话。如此而已。 

                  2018年7月

作者简介：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太阳之子》《二囡家书》《梦醒记》《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文学作品。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在淡定和从容中娓娓道来，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