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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与蒙昧--文琴的婚姻
文琴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孩,膝下没有一个儿子,这在农村是很受歧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留下一个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来。这女儿中,留哪一个,是很有讲究的。
首先这女儿得听话,得贴心,得勤快,还得漂亮。如果不听话、不贴心、不勤快,这样的女儿留在家里也是给父母受气,不如嫁出去。一般留在家里的那一个,一定是父母最喜欢的那一个,大多也是长得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这样才有别家的好男孩愿意上门来给自家做女婿。
年轻时,文琴不但是家里最好看的女孩,也近乎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女孩。乌黑的头发,白净的皮肤,脸颊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姑娘时,她的那双眼睛也是乌黑发亮的,如同会说话。她的性格与她的姐妹们相比,显得异乎寻常的温顺。村子里的人都喜欢这个文静的姑娘,前来提亲的人也很多。但是文琴的父母对来提亲的人说,这个姑娘是要留在家里的。这样一来,提亲的人家一下就少了很多。
在农村,只要自己家还过得下去,一般都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去做别家的上门女婿,怕受气。二来名声也不好听。只有家里穷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别人家,说是去做女婿,其实就是去给别人做儿子。
但是文琴的父母心里早有主意,他们不但要找一个好的男孩儿到自己家里来,还要男孩儿有一个好的工作。他们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有理由的。因为自己家里有一个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而且家里条件也尚可,虽说比上不足,可是比下有余。
这个男孩儿很快就进入了文琴父母的视线,是同村王姓人家的儿子,王家生了六个小子,一个姑娘也没有。文琴的父母先把自己的大闺女嫁给了王家做大媳妇。然后跟王家提出了上门女婿的想法。王家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把自己家的第三个儿子默许给了文琴家。这三儿子是六个儿子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读到了高中,可惜不是干农活的好手。但是文琴的父母一点也不担心,特别是文琴的父亲,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加儿子早就有了安排,送他去了铁路局,成了一名铁道工。
结婚后的文琴,先前洁白水嫩的皮肤和苗条的身材,在婚后更加的好看起来。脸上渐渐的有了红晕,眉目也更加传情起来。不久就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女孩。她把心思都用到了女孩的身上,把女孩养得水嫩水嫩的,自己脸上的红晕却消失了。
几年后,文琴又有了第二个女孩。她的男人如她父母所希望的那样,每月在铁路局有稳定的收入,足可以养活她们全家。
就这样,男人在外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每次在家可以待上十天半个月。文琴在家拉扯着两个孩子,同时陪伴着自己的父母。好在父母可以帮着自己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她只要料理地里的活就可以了。日子过得不算太富裕,但也不算太辛苦。
村里人看到她曾经水嫩的肌肤开始渐渐泛黄起来,但是因为她精致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材,她依然在村子里一枝独秀。
有一年,文琴的男人在工作时突然中了风,抢救后保住了一条命,但是成了偏瘫。铁路上把这个偏瘫了的职工送回到家里,从此文琴不但要照顾土地和孩子,还要照顾偏瘫的丈夫。有一段时间,丈夫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可以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路了,村里人都替她高兴,以为有一天能彻底的好起来。可是高兴没多久,有一天文琴不在身边,他自个儿想起来走路,结果一跤摔地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这样,文琴就成了寡妇。
那一年,文琴才三十五岁,她的小女孩才五岁。随后几年,也有人到她家里说媒,文琴本可以再嫁的,但她却没有。一来是碍于自己的父母,如果自己走了,就剩下两个孤苦无依的老人,文琴心里不忍。另外自己还带着两个孩子,嫁到别人家去,带两个孩子,人家也未必真心愿意。至于再找男人上门的事,那是想也不用想了。王家的三儿子来到她们家,年轻轻的死去,已经无法向王家交代,哪里还会有人再愿意上门来呢?
就这样,文琴决定待在父母身边,守着两个孩子,哪儿也不去,哪个也不嫁。
很多年后,传出一些风声,说是文琴与隔壁的龙有些关系。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文琴这样的女人即使在外面有个男人也是正常的,若一直一个人独过,那才是真的可怜。她也是一个女人,且还很年轻,让一个年轻的女人为了已经死去的丈夫守寡,直到最终老死,这难道不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么?
我回家不多,但每次回家,总能看到她在池子里洗洗刷刷,她是一个极爱干净的女人。我看到她一年比一年见老。原先乌黑的头发,如今长出了很多白发来,甚至一半以上的头发都白了。
我发现她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这让她的酒窝似乎也渐渐的变浅了。南方的天气虽然湿润,但是她的皮肤看起来显得干燥而缺乏水分。我知道,她缺少的是爱的滋润。看来,旁人所说的,她与龙的关系或许是子虚乌有的事。即使真的有,也未必是真的爱。我多么希望她拥有一份真正的爱情啊!若她有修行,可以通过禅定而达到内触妙乐那又另当别论。但我知道她尚没有达到这个境界,她所有的坚守其实都是对自我的一种压抑。这的确是一个有道德的女人。但这何尝又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在黑夜里的苦呢?若是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也就罢了,一个人的夜里还能看看书,或者是自己心气的清高,甚而嫌弃男人的肮脏,而情愿独善其身。可我知道,文琴不是因为嫌弃男人脏而不再嫁的,她是在顾及父母和两个女儿的感受。可即便她顾及谁,又有谁顾及过她呢?
像我这样能理解她的人,也早已离开了家乡。可以想见她在家乡的处境了,是多么的悲凉。想哭,却没有泪。因为乡人觉得,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守寡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久,龙长期在病中的老婆也死了。在所有人以为龙会娶文琴为妻时,龙却迅速地娶了别的女人。并且还从村子里搬走了,落户到了女方的家里。不知是文琴与龙根本就没有那事,还是文琴爱错了人。文琴从此更加的静了。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她甚至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头发整个变成了灰白,脸色更是苍白的吓人。
后来,她也离开了家乡,到城里给她的大女儿带孩子去了。从此,文琴就从这个村子消失了。然而我知道,她只是离开了这个村子,但是她并没有离开她心中的哀怨。也许她的心已经死了。
有时我会想,她的女儿会懂她吗?自己的母亲在家里给她带孩子、做饭、擦地的时候,她有体恤过自己的母亲吗?从三十五岁守寡,如今六十岁,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一个曾经貌美如花的女人,现在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接着一个的成家,看着女儿女婿在恩爱中又生出新的生命,难道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丝毫对儿女情长的念想吗?命运却把她安排成女儿们的奶娘,替她们接管一个又一个的小生命,带大了大女儿的孩子,接着又带小女儿的孩子。她的生命,就在为儿孙日复一日的操劳中渐渐老去。我是多么的心疼着这个女人啊,可是我也终究只能在远处默默地心疼。
二00七年六月
作者简介: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太阳之子》《二囡家书》《梦醒记》《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文学作品。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在淡定和从容中娓娓道来,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