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排行家中老二，自幼乖巧，到了几岁大，别人还将他当成毛毛头，家中老娘就给他取名“二毛”。二毛虽然比《三毛流浪记》中三毛少一毛，可头发却是一点也不少。一头浓密的乌发，再加上他如同希腊雕塑般的五官，那挺直的鼻梁不知比三毛的大蒜鼻要好看多少倍。照说，这样的二毛应该很好命才是。幼年时倒也真比三毛过得舒坦，家中算是大户人家，总也不缺吃喝。在那个大家都上不起学的年代里，他竟然还上了中学，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算盘子更是拨弄得巴拉作响。大家都说没想到沈家还出了个秀才，虽然名字取得“毛利毛糙”了些，可是这个人却一点也不含糊。

二毛还未到二十岁时，方圆十里的媒婆就都来他家说媒，好姑娘是一个又一个。但是二毛有个缺点，就是害羞。一害羞就结巴，越结巴就越害羞。这个结巴好像也是遗传的。但是二毛的结巴尤其厉害。不过在那时的农村，只要四肢健全，长相俊朗，头脑灵活，有点结巴不算什么大碍。但是二毛自己介意，如何也不愿去那些女方家相亲。好不容易被逼着去了一户李姓的姑娘家，也是一句话没讲。

李家的姑娘倒是落落大方，给二毛端了一杯茶，看二毛长得挺斯文，心里就相中了。随后回到厨房，一会儿又给二毛端来碗糯米汤圆。

二毛看那姑娘，眼睛长得很大，就是眼珠有点凸。头发很黑，就是脖子有点粗。好在两条长辫一直拖到屁股后面，显得她身材还算匀称。二毛匆匆瞥了一眼，心就“咚咚”乱跳，害羞得整个脸都红了。媒婆凭着经验，猜两人应是对上了眼。

这李家的姑娘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脾气有些爆，但干活利落。二毛的母亲权衡了一下，觉得这姑娘配二毛正好。二毛内向，性子比较柔弱。以后结了婚，分了家，终归要他们小两口单过，有那样一个媳妇撑着，二毛以后也不会受外人欺负。

于是婚事就这样定了。二毛二十一岁那年，那李家的姑娘正式嫁到了二毛家，那年她十八岁。二毛全家都发现，这个刚刚过门的媳妇胃口特别好，很能吃，一个人能吃掉两个人的粮食，而且爱出汗。特别是在夏天，只要一干活，身上的衣服一会儿就全 湿透。可是谁也没在意，总觉得能吃能干身体好，还觉得她干活卖力很实在。于是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毛嫂”。

第二年，二毛和毛嫂的儿子出世了。全家欢欣鼓舞。在农村里，结婚后只要生了孩子，成为三口之家了，就要从原来的大家庭中分出来。二毛也带着媳妇儿子跟父母分了家。他在紧挨着父母的草房子旁又搭出两间茅草房来，西间做堂屋，东间的后半间做卧房，搭了一张大床，前半间做厨房，修了一座土灶。新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二毛很勤快，毛嫂也不闲着，家里家外一把抓。可就是脾气像炮筒，谁一不小心一句话点着了她的火，她“嗵”的一下就开炮了。这时，家里就像炸开了锅，小则将二毛骂个狗血喷头，大则将孩子痛打一顿。谁劝都没用。除非她自己骂累了，打乏了，方才安静下来。

好在二毛能忍，有时他也气得直吹胡子，可一气急，更加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结巴得只会：“这这这……你你你……”

不过这毛嫂骂归骂，疼归疼。二毛有时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干活，她做完了晚饭是一定要等二毛回来吃的。如果二毛迟迟不回来，她会一遍又一遍的到桥头去张望。

二毛也喜欢喝点小酒，不多，每个晚上喝上一两二两，毛嫂也是充分保证的。一看酒瓶子空了，就会让儿子拎个酒壶：“去，给你爹到小店去打上一斤酒来。”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过了下去。后来儿子长大了，也自己成了家。便从家里分了出去。家里重新又剩下了二毛和毛嫂。大概是毛嫂到了更年期，她的脾气变得更爆了。原是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到了这把年纪，照说，性子也该平复了下来。可她倒好，反了个，更燥了。改成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只是没吵几年，二毛就被她吵得躺到了床上，起不了身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得了肝癌晚期。

这下她本该收收脾气了吧，可谁知，她照样骂，骂二毛怎么这么缺德，竟然得这种病。没过几天，二毛就被她活活地骂死了。

二毛死了，家里只剩下毛嫂一个人了。没有人再让她骂了。左领右舍突然觉得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毛嫂的吵骂声了。可是，没过几天，细心的邻居发现，每当半夜，就从毛嫂一个人的屋子里传来“呜呜”的哭声。没过多久，毛嫂也病了。

这一病就病了好久。于是邻里都去劝她的儿子，现在你爹死了，只剩下你娘了，她一个人怪可怜的，你们还是搬回去跟你娘一起过吧。

一开始儿媳妇不同意，她受不了婆婆的骂。可过了一段时间，有些嘴巴子碎一点的就开始说闲话了，说二毛家的儿媳妇忒不孝顺，连自己的婆婆也不管。

二毛家的儿媳妇终于经不起村里人的说叨，跟二毛的儿子一起搬了回去，与婆婆一起住。一开始还算安生，过了几天相敬如宾的日子。可是没过多久，左领右舍又听到了毛嫂的骂声。骂她的儿子，也骂她的儿媳。没过多久，儿媳刚怀孕不久的胎儿就流产了。没过几个月，儿子又出了车祸，差点送了命。二毛家的儿媳妇跑到医院里陪自己的丈夫去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毛嫂一个人了，邻居们又在半夜里听到了毛嫂的哭声。

隔壁邻里在晨起后，看到毛嫂红肿的双眼，于是一些好心的人就对毛嫂说：“毛嫂啊，不是我们说你，生活多不容易啊，如今你家二毛走了，只剩你了，儿子儿媳能回来陪你住，你也该改改你的脾气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啊，你老是这样的脾气可不行啊！”

毛嫂一开始不觉得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跟自己的脾气与咒骂有关，还把邻居们也给痛骂了一顿。直到有一天，她出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理会她，她才开始主动去跟大家搭话。有些热心肠的，又开始劝说起她来，她有时也会“嗯嗯啊啊”地应上几句。

儿子死里逃生，总算救了过来。半年后，儿媳又怀孕了，生了个女儿。毛嫂想帮着带孩子，但媳妇不同意，她怕自己的孩子给婆婆带得到时也成了臭脾气。一开始毛嫂老大不高兴，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但邻里劝她：“不带孩子多清净啊，你多享福啊，不像我们，给儿子做牛做马，带大了他们，还要帮着再带他们的孩子。你就偷着乐吧，自己想吃啥买点啥，操那心干嘛！”

毛嫂这才想通了，也不骂了。从此自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人就愈加的发福了，脖子也愈加的粗了，但是说话的声音开始渐渐地小了。

奇怪的是，这家里老老小小都生过病，唯独她从来没进过医院，连生儿子也是在家里生的。在她七十岁那年，村里免费给老年人做体检，结果检查出她患有先天性甲亢。她自己还不知道甲亢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也说不上哪儿不舒服，就是总觉得心里有火。

原来这家子的命运，都是甲亢惹得祸。

                                二00七年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二囡家书》《毛郠夫人》《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身心健康密码》《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