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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水泉沟
吴欣
甥舅情深
翻下村背后的一道陡坡，穿过二里多宽的浑河谷，爬上北部那道崎岖的山梁，前行四五里，便到了前水泉村。那里有我母亲的三个舅舅，我们称其为舅老爷。大舅老爷岁数很大时才从山西找了个二婚媳妇，且带来一男一女，也就是我的二舅和大姨，后来亲生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姨。为什么称为二舅呢？那是因为大舅姥姥还留在老家山西一个大儿子，也就是二舅的哥哥。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终身未娶，两人相依为命，最后在前水泉村默默无闻安然终老。
前水泉村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土打的窑洞大多分布于向阳的半坡之上，一条小道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将各家各户串联起来。村前的水泉沟里流淌着一条细细的河，由西而东，再折而向南，然后经过榆林城村西，最后注入浑河。
水泉村是母亲最为牵挂的地方，这倒并非那条纤细而温柔的水泉河、安宁祥和的水泉村，而是那个偏远的小村庄居住着她的三个舅舅，她总是惦记着这三个苦命的舅舅。据母亲讲，我的这三个舅老爷很小时父母去世，留下三人相依为命。也是赶上了好时光，解放之后，三人参加了农业合作社，积极投身于生产劳动，吃喝已是不成问题，但却始终未能成家立业。大舅老爷那时为生产队里赶大车，农忙时节便赶着大车进口里为集体拉炭。那时的车倌，根本不亚于现在驾驶一辆小汽车，那是仅次于队干部的上等营生，大舅老爷常常神气活现在赶着大车进口里、出口外，人脉也就十分广博。有一年冬天，在口里拉炭时，一个口里同行看大舅老爷人长得标志且十分勤快，就牵线搭桥，将死了丈夫的大舅老老介绍给了大舅老爷。大舅老老一只眼瞎，缠着一双小脚，可这个女人岁数恰当，并且能生育，虽有缺陷，但对于一家光棒汉的大舅老爷来讲，能找上一个二婚女人当老婆已属不易。于是，仅仅见过一次面，便商定了娶聘事宜。大舅老老来到水泉村之后，大舅老爷兄弟三人合力，又在半崖之上打了三孔新窑洞，用于大舅老爷一家居住，而原先那两孔旧窑洞自然就成了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的光棒窝。
二舅老爷年富力强， 1951年参军并入朝参战，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大战一番，归国后便复员回乡，一直务农。在我的记忆里，二舅老爷和大舅老爷一样，都是故事娄子，每次去水泉村，总会听二舅老爷讲一些神奇而美丽的故事、传说，甚至还有鬼故事。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到二舅老爷讲过朝鲜战争的故事，是战争太惨烈不愿触碰心中的痛，还是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回忆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且这个疑问至今不得其解。
三舅老爷的一只脚有残疾，究竟是如何残疾的我不得而知，他既不会讲故事，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在生产队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母亲与她的几个舅舅情深意厚，每年总会在冬春农闲时节，几次到水泉村，每次总要住上几天功夫，为三个舅舅，特别是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春天会给两个男人做一些单衣，冬天快过春节时缝几件棉衣，然后把窑洞粉刷一遍，并贴上新的麻纸和好看的窗花，然后才放心地回家过年。除了前往水泉村帮忙之外，母亲总会顺手拿回一些针线活儿，每当我们酣睡之际，她便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纳鞋底，有我们兄弟姊妹的，当然也有三个舅老爷的。
我和弟弟六七岁时，母亲便牵着我们的手，步行十几里来到水泉村看望三个舅老爷。母亲常说：“亲不亲，靠走动。你们的三个舅老爷不容易，咱们就得常去探望，看看能帮上啥忙。”其实，我和弟弟前往水泉村，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而是常常给老人们增添烦恼。
外甥上门，自然是全家的喜事，几个舅老爷和大舅姥姥用那充满爱的眼神，逐个抚过母亲和她的两个儿子，没有过多的问候，没有虚浮的夸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而泼辣的母亲则完全像在自家一样，一进门便帮着大舅姥姥打扫屋子、烧火做饭，而我们兄弟二人，则缠着两个姨姨外出，或者到村前的小河里玩儿，或者爬到村北的坡梁地疯逛。午饭时分，我们一齐回到土窑洞里，热腾腾的莜面或面条早已摆到了土炕上，一大家子人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凡。
俗话说“七岁八岁讨人嫌”，我和弟弟不是下河捉小鱼，便是上山摘酸杏，浑身滚得像泥猴一般，回到窑洞就想上炕，却每每招致母亲的责骂，说我俩外面脏够了，还要脏屋里。每逢此时，几个舅老爷和大舅姥姥总会出面，嗔怪母亲骂了孩子，说咱家又不是那金銮宝殿，还怕脏呀，到了这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听你妈咋呼。得到主人的许可，我们兄弟二人便更加放肆，而母亲则默许了我们诸多出格的行为，她知道，至亲之人是勿须客套的。
小脚的大舅姥姥
大舅姥姥的那双小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祖辈们传下来的习俗，使大舅姥姥的那双脚过早地失去了自由，新中国诞生了，但大舅姥姥那双脚却并没有得到解放，最终沦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委屈万分地留到了新社会。
踩着这双并不稳当的小脚，大舅姥姥经历了丧夫之痛这一人生最为黑暗的岁月，从口里走到口外，落脚于水泉村这个小小的山村。在这里，大舅姥姥与大舅姥爷相依为命，除了带来的一个儿子外，又生下两个女儿，除了照顾这一家子人的饮食起居外，还得照顾两个小叔子，而生产队的劳动也丝毫不能耽误，经常踩着一双小脚来到田间锄草、拨麦，捎带着还拨些猪草。可想而知，大舅姥姥那双小脚为她带来多么大的不便与痛苦呀。
那时，我大概只有七八岁，弟弟小我两岁。每到瓜果成熟时节，母亲便牵着我们，前往前水泉村，那里有母亲的三个舅舅，而我们称其为舅老爷。那时我家的家境还算不错，毕竟，父亲可是公家人，每月照例会有几十粮食供应着，还不至于过分地挨饿。每次前往水泉村，母亲总会挑选几件旧衣服，或者带上几斤白面或莜面作为面见她舅舅们的礼物。
显然，我们的到来，给这几孔土窑洞带来了节日般的喜庆气氛。大舅姥姥带着满脸喜色，踩着那双小脚，满地溜来溜去忙乎，但却一时间不知从何做起。在母亲的帮助下，大舅姥姥这才推开窑门，抱来柴火，然后生着火，不停地拉着风箱，烧开水、洗菜、做饭。可想而知，我们的到来为大舅姥姥那双小脚带来多么大的负担呀，可她却一点怨言都没有。
饭毕，累了的我们倒头便睡，而大舅姥姥则拿着一只大碗，踩着那双小脚，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来到极隐蔽而又温暖的半坡，从那仅有的一棵桃树上摘下十几枚熟透的鲜桃，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午觉醒来，鼻子特别尖的弟弟率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水果香。于是，在母亲的嗔怪声中，大舅姥姥把早已洗好的桃子端了上来。本来，这地方是不长桃树的，但不知何时，大舅姥爷发现了长在向阳弯弯里这棵桃树。于是，每到冬天，大舅姥爷便从打谷场背来许多桔草，覆盖在这棵桃树上防冻。春天开花之际，又从沟里挑来河水细心浇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这棵桃树开始挂果，但结果并不多，且很小，只比山杏大一点而己，可远比山杏好吃。虽说每年硕果不多，但大舅老爷和大舅姥姥首先想的不是给两个姨姨和舅舅吃，总会等到母亲领着我们来走亲戚时才舍得摘回来，让我们尝尝鲜。想像不到，那桃树在北方春风秋雨夏热冬寒中，在大舅姥爷的呵护下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大舅姥姥踩着那双小脚，是如何爬上山梁一颗颗细心采摘下来，而后又安全回到家里的；几个姨姨特别是最小的那个姨姨与我同岁，又是如何忍得住那桃子的诱惑而等我们到来时一同享用的。
童年的我十分好奇，总想探寻大舅姥姥那长长的裹脚布里面的脚究竟长什么样子，于是，便缠着母亲要看看大舅姥姥的小脚。母亲骂道，小脚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妈的脚呀！母亲的脚我们是见过，虽然母亲也曾缠过脚，但好在她遇到了好时光，在她的脚没有完成蜕变的时候，新中国的诞生也解放了母亲的脚，于是，母亲的脚只是一双半大脚，并未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大舅姥姥的脚可就不一样了，那双脚始终用长长的布条裹住，几乎没露过什么面。每当我和弟弟缠着要看大舅姥姥的小脚时，在母亲的责骂声中，大舅姥姥会带着歉意的笑脸说，大舅姥姥的脚太丑了，见不得人的。然而，有天晚上，当大家熟睡之际，我听到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寻声看去，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只见大舅姥姥正在解下那长长的裹脚布，然后用一块湿的毛巾在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那变型的小脚，那小脚犹如锥形，后大前小，几乎看不到前脚掌，更别说那带着指甲的脚指了。哦，可怜的大舅姥姥，可怜的那双小脚。
煤油灯下的故事
水泉村的夜深沉而宁静，偶尔会听到蛐蛐或猫头鹰的鸣叫。山野里、河沟里都是漆黑一片，只是在各家各户的窗户，才映出几星煤油灯的亮光。玩儿了一天的我、弟弟和两个姨姨，早早围坐在大舅老爷或二舅老爷的炕头上，单等最为精彩的那段时光。
水泉村是名副其实的故事村，村里大人小孩几乎人人会讲故事，古代的，现代的，神鬼的，奇异的，林林总总，如果想听，一年三百六十天，可以不复重一直听下去。1906年绥远省将军贻谷强行清丈土地收取地租，引地本地六十三村民众激烈反抗，不久，这里的村民便把这一事件编成了秧歌戏，每到元肖节，便逐村逐户演出，不重复可演三四个村子才能唱得完，被当地人称为“史诗”。在听到并懂得这个信息重要性的时候，已经是我参加工作之后了。为了收寻这部史诗，我前后数次前往水泉村及周围几个村庄，访问了不下数十人，只可惜，我仅仅收录到不超过十句唱词，还是几个老人凭着记忆告诉我的，而这部史诗的大部已经失传。
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是村里公认的故事娄子，什么杨家将、岳家将、水浒、三国等传统故事讲得有滋有味，令人叫绝。此外还有“二升麻子娶媳妇”“隐身衣”“狐仙与秀才”等。如“狐仙与秀才”，大舅老爷细声慢语地讲道：“从前，有一个秀才……”穷秀才身无分文，在破庙里住宿，半夜里突然被狐仙弄醒，自认为上天赐予颜如玉，欢喜异常。但天亮时分，这狐仙突然由仙女化作狐狸，把这个穷秀才吓个半死。但是，他竟不思悔过，拿着狐仙给的几两碎银进京赶考，中得举人。皇帝老儿见秀才才貌双全，下令招为驸马。可惜的是，洞房花烛之夜，已然坠入温柔乡的秀才及皇女，被狐仙吸干精血，双双身亡。讲到精彩处，大舅老爷那神情、那手势、那一声断喝，总令我和弟弟惊骇不已，不由得往母亲身边靠一靠以求得保护。母亲则在煤油灯下为二舅老爷和三舅老爷缝补着衣服，看到我俩受到惊吓的样子，会心地笑了。又如，那神奇的隐身衣，只要人穿在身上，别的任何人便看不到了，只有穿上这件隐身衣的人才能看得到别人。于是，我和弟弟想像着穿上这件隐身衣周游四方，行狭仗义，杀富济贫，救民水火。因此，当大舅老爷讲完了故事，我们常常还一再追问，到底去哪里能弄到这样一件神奇的隐身衣?大舅老爷只是温和而神秘地微笑着，左顾而言它了。
后来，我的姨姨似乎继承了大舅老爷的故事基因，也极善讲故事。因此，每每姨姨到我家做客，我和弟弟便缠着姨姨讲故事，特别是鬼故事，尽管听得心惊肉跳，但仍然扣得津津有味。还有就是那个百听不厌的隐身衣故事，更是成为姨姨的拿手故事，每次见到姨姨总要听一遍，最后居然成为我和弟弟的拿手故事，成为团结小伙伴儿们的绝招。
哦，那清澈的水泉河，那河边居住了无数个世纪的亲人们，还有流淌在水中、升腾在炊烟里、燃烧在煤油灯里的故事，至今仍然在我的骨子里生长着、茁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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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欣，男，和林格尔县新店子镇人，内蒙古作家协会、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诗词学会会员，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多篇，出版文学作品集《赤黄的爱》，与人合著《西口第一镇》《盛乐览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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