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鼋头渚的烟波里，藏着太多关于水的心事。“藕花深处”的荷风与“诵芬堂”的墨香，本就浸透着江南的温婉，当1959年越剧电影《追鱼》的镜头在此定格，这片山水便与一段人妖相恋的传奇缠绕共生，让亭台楼阁都染上了三分痴缠、七分浪漫。如今再访这两处景致，荷影摇荡间似有鲤鱼摆尾，堂前风过犹闻越音婉转，太湖的波光里，仿佛永远停泊着张珍与鲤鱼精未竟的情愫。

       藕花深处：荷塘月色里的初见惊鸿

       “藕花深处”的方亭静立在湖心小岛，四周荷叶田田，盛夏时节，粉荷映日，绿盖擎天，恰如李清照词中“误入”的秘境。但在《追鱼》的光影里，这里不是易安的醉归处，而是鲤鱼精与张珍初遇的情之所起。电影中，落魄书生张珍被金丞相赶出书房，独坐在荷塘边的青石上唉声叹气，手中的书卷被晚风掀得哗哗作响，却盖不住他对金牡丹的思念与身世的悲戚。此时镜头缓缓推近，荷叶间隙忽然漾起一圈圈涟漪，一条银鳞鲤鱼在水中摆尾，一双灵动的眼睛透过清波望向亭中书生——这便是他们缘分的开端，荷塘成了隔绝人妖两界的薄纱，却也成了传递情意的媒介。

       这座仿颐和园“知春亭”建造的重檐方亭，朱柱黛瓦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鲤鱼精化作金牡丹的模样第一次踏过曲桥走向亭中，裙摆扫过荷叶的沙沙声与她的心跳声重叠，张珍抬头的瞬间，月光恰好从亭檐的缝隙漏下，照亮她眼睫上的露珠。电影在这里用了特写：亭柱上“藕花深处”的题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荷叶上的水珠滚落，砸在水面惊起细微波纹，恰如两人骤然加速的心跳。此后每个月夜，鲤鱼精都会从太湖游入荷塘，与张珍在亭中相会，他读诗，她研墨，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落在铺着青石的地面上，仿佛要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捆在一起。

       最动人的是那场雨中相会的戏。镜头从“藕花深处”的亭顶摇下，雨丝斜斜地织入荷塘，打湿了亭檐的风铃，也打湿了张珍肩头的长衫。鲤鱼精撑着油纸伞从曲桥走来，伞沿滴落的水珠串成珠帘，她为他披上自己的披风，两人并肩靠在亭柱上，看雨珠在荷叶上聚成晶莹的球，又滚落水中。“你看这荷叶，任雨打风吹，始终护着底下的莲心。”张珍的话里藏着试探，鲤鱼精却低头轻抚披风上绣的并蒂莲，轻声道：“只要根在泥里扎实了，再大的风雨也不怕。”此时远处太湖的浪声隐约传来，与雨声、风声、亭中低语交织，荷塘成了他们对抗世俗的温柔堡垒。

       诵芬堂：白墙黛瓦间的情根深种

       与“藕花深处”隔桥相望的诵芬堂，白墙黛瓦在绿树掩映中透着江南的秀气，李苦禅题写的“诵芬”匾额在堂内光影中浮动，本是杨家祠堂供奉先祖、彰显家风的所在，却在《追鱼》中成了这段禁忌之恋的见证者。电影中，金丞相的书房便取景于诵芬堂的正厅，雕花门窗将太湖的天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紫檀木的书案上，案上的砚台、毛笔、古籍，都透着官宦人家的规矩与冷漠——这里是张珍寄人篱下的牢笼，却也是鲤鱼精敢于冲破礼教的舞台。

       当鲤鱼精第一次以“金牡丹”的身份踏入诵芬堂，堂内的匾额、楹联仿佛都在审视这个“异类”。她穿过天井时，廊下的太湖石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张珍正在书案前临摹字帖，见她进来便慌忙起身，砚台里的墨汁晃出几滴，落在宣纸的“礼”字上，晕开一片乌黑。“公子为何总躲着我？”鲤鱼精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娇俏，却藏不住真心的恳切。镜头扫过堂内“清芬自远”的楹联，又切到窗外探头探脑的家仆，将礼教的压抑与爱情的炽热对比得淋漓尽致。此后，鲤鱼精常趁真牡丹不在时溜进诵芬堂，与张珍在书架后、屏风旁偷偷相会，堂内的每一处陈设都成了他们的“同谋”：青花瓷瓶里插着她折的荷花，太师椅上留着两人并肩坐过的温度，连墙角的蟋蟀都似懂人意，在他们低语时便噤了声。

       最富戏剧性的“双牡丹对峙”戏，便发生在诵芬堂的正厅。当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金牡丹”站在堂中，一个娇羞怯懦，一个坦荡坚定，金丞相气得发抖，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晃动，最终指向鲤鱼精：“你、你到底是谁？”此时镜头给到堂外的曲桥，连接着“藕花深处”的方向，仿佛在暗示她的来处。鲤鱼精昂首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她的声音在堂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诵芬”匾额上——这处本为歌颂高洁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批判嫌贫爱富、礼教虚伪的战场。而当包公带着衙役踏入诵芬堂时，堂前的七星曲桥上映着夕阳的余晖，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恰如这场审判中模糊的是非界限。

       曲桥相连：两界相隔的温柔纽带

       连接“藕花深处”与“诵芬堂”的七星曲桥，是整个景致中最富诗意的一笔，也是《追鱼》中承载浪漫与挣扎的关键场景。这座蜿蜒于水面的石桥，每一步都似踏在波光上，桥洞在水中映出圆月般的影，当鲤鱼精与张珍并肩走过，身影便在这些“圆月”中穿梭，仿佛要踏碎两界的隔阂。电影中，张珍被赶出相府时，正是沿着这座桥狂奔，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桥边的水鸟，他回头望时，诵芬堂的大门已紧闭，而“藕花深处”的方向，鲤鱼精正披着月光追来，裙摆扫过桥栏上的青苔，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你当真要跟我走？”张珍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望着气喘吁吁的“金牡丹”，眼中满是疑惑与不敢置信。鲤鱼精却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冰凉带着湖水的气息：“哪怕你住破庙、喝稀粥，我也跟着。”此时镜头从桥洞向上拍，两人的身影与天空的流云重叠，桥下水波中，隐约有银鳞一闪而过——那是她未及藏好的真身，却成了最坦诚的告白。当金丞相带着家丁追至桥头，曲桥成了楚河汉界，一边是锦衣玉食的牢笼，一边是前途未卜的自由，鲤鱼精毫不犹豫地拉着张珍跑向“藕花深处”，裙摆被桥栏勾住也浑然不觉，那道撕裂的口子在风中飘动，像一面宣告爱情的旗帜。

     天兵天将捉拿鲤鱼精的戏，更是将曲桥的浪漫推向极致。当张天师的符咒在桥上空化作金光，鲤鱼精为护着张珍，真身渐渐显露，银鳞在月光下闪烁，鱼尾拍打着桥面，激起的水花在桥洞间凝成彩虹。张珍却紧紧抱住她，任凭符咒的金光灼伤手臂，“是人是妖，我都要你！”他的呼喊与太湖的浪声混在一起，曲桥的石板被他们的脚印磨得发亮，桥边的芦苇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为这段跨越种族的爱情呐喊。最终观音现身时，莲花座恰好停在曲桥中央，一边连着“藕花深处”的人间烟火，一边通向诵芬堂的尘世规矩，而鲤鱼精望着张珍的眼睛，轻声道：“仙途虽好，不如人间一顾。”她放弃成仙的瞬间，曲桥的每个桥洞都映出一轮满月，仿佛天地都在为这份选择祝福。

       山水为证：浪漫不朽的永恒注脚

       如今的“藕花深处”与“诵芬堂”，早已褪去电影布景的痕迹，却处处可见《追鱼》的影子。盛夏的荷塘里，偶尔有孩童指着水中的锦鲤惊呼：“快看，是鲤鱼精！”诵芬堂的雕花窗下，常有老人哼着《追鱼》的唱段：“张郎你听我从实讲，我是千年碧波潭中一鲤鱼……”曲桥上并肩散步的情侣，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仿佛怕惊扰了月光下的私语。

       太湖的水波年复一年拍打着堤岸，将这段传奇浸润得愈发温润。当樱花季的花瓣落在“藕花深处”的亭顶，落在诵芬堂的黛瓦上，落在曲桥的青石板间，恍惚间会看见两个身影在花雨中奔跑，一个是长衫飘飘的书生，一个是裙摆飞扬的“牡丹”，他们的笑声与越剧名段交织，随着太湖水波传向远方。这两处景致因这段爱情故事有了灵魂，而《追鱼》也因这片山水的滋养，成了流传不朽的经典。

       站在曲桥中央回望，“藕花深处”的亭影在荷间摇曳，诵芬堂的白墙在树后隐现，太湖的波光将它们连成一片朦胧的画。忽然明白，所谓浪漫，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荷塘月色里的一次对视，是白墙黛瓦间的一句低语，是曲桥之上不愿放手的紧握。鼋头渚的这两颗明珠，早已将《追鱼》的痴缠刻进砖石草木，让每个到访者都能在风里、在水里、在花影里，读懂那份“纵是人妖殊途，爱亦生死相随”的温柔与勇敢。

“追魚”剧照

“追魚”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