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与他的女人生了一男一女，分别取名莘磊、莘桑。女人自从生下这两个孩子后，就一直在生病。村里人只要经过他们家的草房子，就能听到从屋里传出的咳嗽声。一年四季，从未间断。春天与冬天的时候尤其咳得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即便如此，夫妇俩依然对儿子呵护有加，从不让他干一点点的庄稼活，甚至连家务也不做，且从不苛责他。这种溺爱，让村里的孩子们都羡慕不已，老人们都摇头叹息。长福有自己的打算，他要让儿子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学习上。

好在莘磊也算争气，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虽是普通的大专，但总算脱离了农村，户口也变成了城市户口。这在我们当时的农村，真是一件极有颜面的事。

莘磊考上大专的那年，我还在读初中，于是心里暗暗地想，有一天我一定也要考上大学，如莘磊那样，光宗耀祖。只是后来命运弄人，我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到了城里打工。

有时真觉得，时光会改变一切。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再回乡去，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并且因着自己多年的努力，回去时总算没给家人丢脸，甚至还惹得别人的羡慕来。虽然乡人并没有觉得一个作家有多大的了不起，但因我是村里少有几个住在京城的人，人们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终归我比他们多见过些世面。

如今农村人的生活条件甚至要超过城里人，家家住着大洋房，户户都有小汽车，顿顿吃着鱼和肉，人人穿着好衣服，他们再见到从城里回来的人也就不怎么稀奇了。乡里人对我的赞叹，更多是因着从小对我的好印象，而如今虽然走得这么远，还不忘每年回家，于是多出不少的好感。再加了养母对我的一番渲染，同村人就很羡慕她有这么个女儿。的确，人们不是羡慕我，而是羡慕养母有这么个女儿。大家都知道当年她那般对我，而如今我这般对她，人们当然要夸她的好命。

回忆起少时的经历，有时不免啧啧慨叹。不知怎的，就问到了莘磊和莘桑俩兄妹。养母便是一顿长吁短叹。看来，她也不想开口多说什么。我便也没有多问。

凑巧的是，第二天一早，我正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的风景，莘桑恰巧骑着自行车从南边过来。看到我站在那里，她一边跟我招呼一边将车子停了下来。

先是她对我一番问长问短。等她的询问过后，终于也轮到了我来提问。不过我先不问她自己的情况，大概是从小我对她哥哥的印象更深刻一些。于是便问：“莘桑，你哥哥现在怎样呢？”

谁知，她的反应竟与我母亲的相似，不言一语，只是一声长叹。我本不想再问，谁知她接着又开了口：“说出来真是难为情，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你实在也不算外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再说，你也给我出出主意。我哥哥嫂嫂与我父亲和我竟像仇敌一般，你觉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竟与仇敌一般！这真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我记得小时候莘桑为了支持她哥哥上大学，硬是放弃了自己上中学的机会。小小年纪，就去了我们当地的一家绸厂工作。可她也毫无怨言。总觉得支持哥哥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如今何以到了这般相互为敌的地步呢？况且还与老父竟也闹僵了。我问莘桑原由。莘桑索性推着自行车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就搬了椅子让她坐下。两个分开多年的小伙伴就这样聊了起来。

原来，莘磊大学毕业后也没有分配到工作，后来就回到家乡，到镇上的一家工厂做了一名机修工。然后在镇上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他的妻子在镇上的一家农药店卖农药，这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没想到她的心比农药还毒。自从两个人结了婚，她就不允许自己的老公再回父母的家。莘磊的母亲病重时，莘磊独自偷偷的回了家，结果她立刻赶到婆家，见到莘磊就对他一顿暴打。公公上去劝阻，她对着公公便破口大骂。

莘磊的母亲硬是被活活的气死在病床上。自母亲出殡后，莘磊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过他父亲的家。

不久，他们的父亲病了。莘桑试着去找哥哥，希望他能回家看看父亲。可是无论莘桑如何哀求，她的兄嫂也没有任何通融，反而又将她痛骂一顿，差点被追打出来。说到这里，莘桑伤心至极。她想不通世上为何竟有这样的哥哥和嫂嫂？她问我，该怎么办？

莘桑是信基督的。像这样用法律、用道理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也许只能借助信仰了。或许这也是当下唯一最适合的方式。于是我问莘桑：“你为他们在主面前祷告了吗？”

莘桑说：“我恨死他们了，我还怎么给他们祷告？再说那个女的一直信的是迷信。”

迷信，在我们农村特指佛教。但是我以为，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因为那个女人连佛的一点皮毛也没有学到，她的人性都已经迷失了。她能对自己的公婆和丈夫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不但是佛没学好，连最起码的人都没有做好。对公婆不孝，对丈夫不敬，可见她的信佛，是十足的迷信。但是听莘桑这样说，我还是劝解了她：“你是信基督的，怎么也会有恨呢？无论别人怎样对我们，我们都要以爱的心，即使你不能当面爱他们，至少也为他们祷告，因为你哥哥事实上也是一个受害者。只是由于他懦弱，才导致他一直在忍受你嫂子的无理。因胆小怕事，他才不敢来见自己的父亲。所以即使为了你哥哥，你也为他们祷告吧，相信上帝会收到你的信息。否则，这样相互的怨恨，何时到尽头。只会使恨越来越深。传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寒露不可到日落，误会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心中。你不可令别人的心灵生气，不可使别人的身体受苦。因为当你令别人受苦时，其实你自己也在苦中。反过来，你也不可使自己活在苦中，活在恨中，因为当你在苦中，人间的苦就更深重了。”

莘桑看着我，眼里有隐隐的泪：“你说的没错。这么多年来，之所以弄得这么僵，我们也有责任。”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仇，也没有爱解决不了的恨。他们其实也都活在痛苦中。如果你真的是神的儿女，你就应该把更多受苦的人带离出痛苦的深渊，而不是把自己也陷到痛苦之中。与你的哥哥嫂嫂讲和吧，这是一道难题，但这正是你的功课。要不天父以什么考核你？只爱爱你的人是何等的容易，去爱恨你的人，才是修行。何况他们还是你的哥哥嫂嫂，何况你们之间本没有那么深的仇恨。你们之间只是有隔阂，有误会，你们只是需要更多的沟通。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去爱？你在害怕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于是，我看到莘桑拿出手机，发起了短信，写完后，她拿过手机让我看，我看到上面写着：“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