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都与庆哥一起吃饭。他总爱在饭桌上说起一些老炮儿的事，并且随时拿出手机拨通各个老炮儿的微信，有些是语音，有些是视频，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立刻接起电话。那架势，就像我随时可以拨通我最亲的兄弟姐妹的电话。头一天，庆哥拨通这些人的电话是为了求证饭桌上的某个人是否真的与对方熟识，一顿晚餐下来，庆哥至少拨通了七八个人的电话。说实话，我对此印象不是太好，心想：“这是要干嘛，是想要证明什么呢？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这么干！”

但是，后来别人告诉我，这叫盘道。类似于考证的行为。我第一次听说“盘道”两个字，觉得有些陌生。在我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极简单的，凭自己的精神喜好与心灵直觉，觉得喜欢就交往，觉得不喜欢吃完饭就从此“拜拜”。吃饭就是吃饭，说些当下的话题，最为合宜。对过往那些人那些事乃至于熟不熟悉的话题，有什么好盘问与考证的呢？在我看来，这种行为简直就幼稚。但是朋友告诉我，这就是北京的老炮儿，堪称老炮儿的天花板，可以随时随地给这些在江湖中极有地位的人拨通电话。

在庆哥说出的一大堆“老炮儿”的人名中，我只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位叫王小点，一位叫王冀豫。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人生中从未听过这些名字。于是友人又告诉我：“没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就算不上在北京混过。”我心想，我的确没有在北京混过，我又不是“混混”，我认真对待在北京的每一个日子，认真做每一件，认真对待每一个朋友，这就足以。我的存在为什么非要通过他们才能证明呢？

那是我在第一天见到北京老炮儿的真实想法。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庆哥和燕生护送我到住家附近。第二天亦复如是。第三天还是如此。每天晚上吃完饭，庆哥都会让司机开车，他自己坐在副驾驶，我和燕生坐后座，总是先送我回家，他们接着往回走。

庆哥的仗义是看得见的，体现在方方面面。譬如昨天的聚会，他知道大家都爱吃老北京的猪头肉、粉肠、还有酱牛肉，结果开了几十分钟的车绕道去买，一买就是一大袋子。中途接上我之后，再去庆和楼。到了酒店，他就将那一大袋子肉食递给服务生，让他们切了装盘。结果庆和楼的菜还未上来，庆哥带来的老北京肉食已经摆满了整个桌面。没一会儿，一桌子大人立刻就变得像贪吃顽皮的孩童一样，都用手抓来去吃。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都说其他的菜不用上了，这些菜就足以。就连我这个平生从不吃猪头肉的人，看他们吃得那么香，也忍不住夹了一块放到嘴里。一种美滋滋的幸福的味道瞬间透过我的味蕾与食道传遍我的全身。由从不吃猪头肉到成了餐桌上吃猪头肉最多的人，这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似乎也意味着我对“老炮儿”的看法有了一种颠覆性的转变。以前的我，在很多眼里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就像我之所以从小抗拒吃猪头肉，就是觉得猪头长相不雅，吃了说不定就会变丑变笨。但事实是，它近乎堪称人间美味。那么，很多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会对老炮儿存在某种偏见呢？可是当你接触过真正的老炮儿后，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北京城里最有人情味的人。他们仗义，豪爽，乐于助人。

我私下问燕生：“庆哥算是老炮儿吗？”燕生说：“庆哥应该比老炮儿高一个级别，那些老炮儿都佩服庆哥。北京的老炮儿只在北京的某个片区有影响力，而庆哥在世界各地都有他的朋友。走哪儿，大家都认他。”

我想，这种认可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庆哥的确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在他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憨厚与朴实。他真诚乃至单纯，当他拨通电话时，憨憨地一声：“小点哥，您说我是您弟弟吗？”王小点就在电话那端说：“你当然是我弟弟！”我突然觉得，呈现在我眼前的仿佛不是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的对话，而是两个纯真可爱的孩子的对话。随后庆哥又转过头问我：‘思源妹妹，你看是不是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吧！”一个晚餐下来，同样的话，庆哥至少要对我说三遍以上。

正是庆哥的这份纯真与毫无心机，让所有老炮儿都买他的账，也让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买他的账。昨天一起用餐的还有鼎鼎有名的陈旭大律师，有学院的院长，有博士，有书法家，有女企业家，还有给我讲“老炮儿”这个名字的来历与延伸意义的亮亮，让我从此对老炮儿有了全新的认识。

过去三天的生活无疑与我以往任何时候的生活都不太一样，仿佛老天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叫我看见另一种人生。在我过去的人生中，除了在冯小刚导演的电影《老炮儿》里听到过这个词，我在生活中从未接触过真正的老炮儿。偶尔道听途说到一些关于老炮儿的信息，也多带有贬义。因此我以为自己此生都不太可能与老炮儿发生什么交集。这或许对于真正的老炮儿还是我都是一种损失。因为如此，我将无从得以了解老炮儿真实的样子以及他们所在的这个圈层。而老炮儿也会被大多数人误解，以为他们就是传说中那种整天提着鸟笼遛鸟、无所事事的老混混儿。但是亮亮告诉我，其实老炮儿在原先也叫“老泡儿”，的确是常指性格暴烈、行为混蛋的混混。但是今天引伸的老炮儿，更多的指向是在某一行业曾经辉煌过的中老年人，甚至曾是某个行业的精英人士，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自尊和技艺，且受人尊重。

我对照过去几天所接触的老炮儿，的确如此。他们几乎是北京几代人的回忆。据说，在北京的过去，在几十年前，在街头巷尾，常有一群青年，他们穿梭于交叉复杂的胡同之间，三五成群，他们生活的主要项目是赛自行车，茬琴，追求心仪的姑娘，当然也不排除赏花遛鸟，偶尔也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但是他们的本质并不坏，只是年少好强，有着一股子的侠气，甚至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于是偶尔免不了集群闹架。他们出身不同，多来自文化大院、军区大院，也有极少数来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他们或结伙，或各自为营，将混与玩进行了巧妙的融合。并在过程中制定了一些公认的规矩，自觉遵守，你可以随性，顽劣，但是再怎么跳脱也不能破坏规矩。一旦坏了规矩，就玩不下去了。那些规矩不仅仅是需要他们恪守的规矩，更是他们做人的道义与标准。

我还记得2015年上映的电影《老炮儿》，讲述了一个叫“六爷”的老炮儿，在新的时代里，不知变通，依然坚持过去那种老炮儿的规矩行事，逐渐在时代洪流的演变下被淹没，只能和自己的几个老朋友每日追忆过去的生活，直到他的儿子卷入了一场事件中。六爷为了自己的儿子，重新又召集起一群老朋友，与新一代的年轻人进行对决。

可以说，老炮儿是过去一个时代的产物。传统的老炮儿对现代社会似乎有着某种不妥协，他们看着年轻的一代，心想：“你们这些毛孩子懂个球，爷才是真正的爷。”可是世界变了就是变了，现在的年轻人，有着另一种玩法与活法。

但毫无疑问，老炮儿身上的某种精神是值得人称道的。那种根植于特定社会状态下的特别的文化，无疑会成为那个时代令人无法忘怀的回忆。

在昨天的席间，庆和楼的老板特意过来，到我们这一桌敬酒，并对庆哥说：“这一顿，记在我的账上，由我来请。”他足足敬了我们一壶酒。期间听到陈旭大律师正在给我们讲关于离婚的那些事，他就说：“离婚时，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女方，净身出户，就没有那么复杂。我几次离婚都是这么干的，没有一个女人恨我，到现在我们都是好朋友。”待他出去时，庆哥说：“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北京的老炮儿。局气！”

等到用餐结束，庆哥到前台结账。正在结账时，庆和楼的老板走了出来，对小姑娘挥挥手说：“免单，这一桌我请。”但是庆哥摆摆手：“不行，做生意的，我们不能这么干，打个折可以，免单绝不可以。”只见对方大手一挥：“那就对折。”这一幕，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老炮儿，什么是真正的局气。

我们这代人，平常其实也总是抢着买单，但是北京老炮儿大手一挥的那种江湖范儿，的确更令人感动与使人回味。这一生，很多人请我吃饭，但是这一顿饭吃的我最为印象深刻。

2023年12月20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