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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两孔石砌老窑，座北朝南，窑面烟熏火燎，暗淡无光，如同老年人饱经风霜的脸。破旧的双扇门，脏兮兮的，散发着油腻腻的光，一对黄铜门环磨得粗细不匀，金黄铮亮。窗口装着三十六眼窗，窗眼儿上裱糊的麻纸看上去也有些年头，有的窗眼儿麻纸捅破，黑窟窟的。随着人们从窑门口出进，窗眼儿破烂的麻纸跟着气流一伸一伸，犹如孩子们含着吓人的鬼舌头。
水月蹲在奶山羊前麻利地挤羊奶，细细的奶水直射进奶盆，丝丝地响。李江从门上出来，手里提着一副旧叉套扔在院子里修理。柳丫将手里的碗支过去接羊奶，水月接过柳丫的碗，腾出手在盆底抿进碗里一点儿奶水，递给柳丫。
李江提起叉套，用脚踩住绊拐，双臂发力，“啪”的一声，绳子拉断，弹起的霉灰迎面扑来。李江用手扇着飘荡的霉灰说：“呸呸呸！什么绳子了，糟的象面条，一拉就断。”李江说着，拿起来审视着拉断的绳子茬口。
水月抬头看一眼李江手里的半截绳子，站起来，抖一抖手上的奶水，走进屋门，抱出几幅旧叉套扔在李江脚下，说：“海生说都是前几年用过的，怕是都糟了。”
李江蹲下重新挑选叉套，水月弯下腰拣起一副，用力扯一扯。李江选来选去，没挑选出一幅好的，抬头看水月手里的叉套。水月抖一抖，递过去。李江双手拉住叉套和绊拐用力试一试，绳子“啪”地拉断，弹回来的绳头抽打在脸颊上。李江疼得龇牙咧嘴，急忙用手捂着腮帮子。水月被逗笑了，“格格格”地笑得前仰后合。李江有些生气地用手里的绳头抽打水月的屁股。
水月严肃起来，说：“让你打，让你打，你敢，你敢！”
李江抖一抖手里的绳子，不甘示弱地：“怎就不敢，你看我敢不敢，看我敢不敢！” 李江追着水月，水月笑着躲闪。
柳丫用碗去盆里舀奶水喝，无奈奶水太少，没有喝到，只在嘴角边沾了一滴白白的奶滴。柳丫把碗放在地上，从羊肚子下面小心翼翼地努力拉出盆子。端起奶盆的柳丫听到这边的动静，扭头看去，手中奶盆滑落，扣在地上。柳丫推开奶盆，地上露出白花花的奶水。柳丫用碗去舀奶水，舀不起来，看到奶山羊硕大的乳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经不住诱惑，撅起小嘴小心地凑近羊乳房。羊挪动一下后腿，柳丫吓得退缩。
李江没有抽打到水月，水月嘻笑着戏弄李江。李江手里的绳子再次抽打过来，水月顺手抓住绳子。两人争夺着，糟透了的绳子“啪”地拉断。突然，院门推开。李江和水月扭过头，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挑着绳车的绳匠。
李江先是一愣，接着认出是王绳匠，说：“王绳匠，你怎来了？”
王绳匠不满地：“听你这话，你是不愿意让我来？”
李江说：“不是不是，人们不是说你……”
王绳匠接起话茬，道：“说我死了，对不对？我没死，我还活得好端端的。”
水月问李江说：“王绳匠？他是哪个王绳匠？他就是……那个王绳匠？”
李江心知肚明地：“对，就是那个王绳匠。”
水月轻声说：“他怎能没死呢？”
已经走过来的王绳匠显然听见水月的问话，放下绳车说：“没死，没死，没死还要个原因？”
水月听了，忙解释说：“不不不，王绳匠，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坏话，我是说，众人都说你死了，你怎还活着？……哎不对不对，还是没有说对。”
一九三八年秋，黄河岸边风云突变，杨柳河沿河上下的船队听说鬼子和伪军在黄河东岸征集大船送大队人马过河西，有的船被人放下碛口拉不上来，有的船暂留河套地区做短盘生意。滞留黄河东岸的鬼子和伪军找不到船，决定在黄河上架设浮桥。架浮桥要用绳子，鬼子找王绳匠攒绳，王绳匠不给攒，整日东躲西藏。
为了不让鬼子搜走绳车和绳子，王绳匠把攒绳的地点从村中大榆树下搬到场面上，并将绳车和绳子埋进场面边的秆草垛里。场面是杨柳河村的最高点，只要有人进村，狗一叫，场面上的人都会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天，梁船主打发李江出去买拉船用的绳子。李江来到九缸房，赶着驴队跟着王绳匠爬上场面的坡。王绳匠和李江刚从草垛里刨出绳子，村里的狗就异样地叫起来。王绳匠走到场面边向村里观望，发现是鬼子进村了，急忙捆好绳子，和李江抬起篓驮放到驴背上说：“快走，要是鬼子看见就没命了。”
夜里，王绳匠坐在李江炕头，红着眼说：“……那天，我是跑出去了，可女人娃娃们遭罪了。”王绳匠说的极慢，极伤心。
水月端上饭，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柳丫看到饭，从李江怀里站起来，走到炕边，等着吃。水月端着羊奶在炕沿边坐下来，拉过柳丫，让柳丫坐在自己腿上，舀起一勺羊奶用嘴吹吹，又将勺子放进嘴里试着不烫，才喂给柳丫。
王绳匠继续说：“小野田把我的女人娃娃们关在家里，用石头封住门窗，白明黑夜派兵看守，不给吃不给喝。等我得到消息，女人娃娃们全被活活儿饿死了。”王绳匠说完，摇着头，痛苦地。
水月接话道：“怎又是鬼子，鬼子怎这么坏呢？”
李江给水月递个眼神，水月低下头继续给柳丫喂羊奶。
王绳匠又伤心地絮叨起来，说：“恶毒的小野田，人死了也不放过，撂下狠话，谁要是敢拆开门窗上的石头收尸，就把谁丢进黄河喂鱼。……现在，可怜的女人娃娃们还被封在家里……我这次出来，就是收留一些旧帐，给她们装口象样的棺材，好让他们尽早安息。”
李江劝道：“人死不能复活，你不要太难过了。”
水月叹口气，说：“听说鬼子过了河西，也不知河西怎样了……”
水月正说着，李江拉了一下水月的衣角。水月没有继续说下去，对王绳匠劝道：“王绳匠，吃饭吧，人已经殁了，再伤心也回不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王绳匠突然捂着双眼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十分痛苦地：“怎能过去？嘴上说过去，心上哪能过去？”
水月伸出的勺子缩回来，也跟着用手擦拭眼泪。柳丫张着嘴等不上水月喂饭，也扭头看王绳匠。
李江拍拍王绳匠的肩膀，安慰道：“想想当时的情景，鬼子封住门窗，家里人饿得爬墙上树，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绳匠，男人有泪不轻弹，想想办法吧！”
王绳匠擦一把眼泪，说：“媳妇，儿子，我不会让你们白死的，我要回钱来，给你们装最好的棺材，送你们上路。”
李江听出王绳匠话里的意思，是想要绳钱。等王绳匠平静下来，李江就对王绳匠说，绳钱怕是问梁船主要不上了。王绳匠问为什么要不上？李江说我手里实在没一个钱。王绳匠说跟你没关系，我问梁船主要。李江说马上就要跑船了，梁船主船队周转需要钱，正是急用钱的时候，梁船主怕是也没钱。王绳匠说我要钱买棺材，再急的事还能急过人死在炕上？他梁船主也是人呀，怎就能要不上？李江说那就明天我领你去试一试。
第二天天刚亮，王绳匠就跟着李江去找梁船主要钱。他们踏进梁船主家，看到梁船主正躺在炕上抽大烟。李江和王绳匠说明来意，梁船主并不接话，只顾贪婪地抽大烟。
梁船主过足烟瘾，享受地呼出一口气，才慢腾腾地说：“李江从河西过来没多长时间，人生地不熟的，赶着三四头毛驴驮回绳子，还没弄清是问谁赊的。兵荒马乱的，人人的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说丢就丢了，这么长时间没人来要帐，我还以为卖绳子的人早就让鬼子砍了脑袋。后来，李江家里缺东少西，孩子没奶，想买奶山羊，有绳钱抵着，我就借给他了。说白了，绳钱其实早给李江使唤了……你王绳匠要绳钱，李江就得把借我的钱还回来。”
王绳匠看一眼李江，说：“李江他现在手头不是没一个钱嘛。”
梁船主说：“王绳匠，你我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我梁三的为人，我是从来不好欠人钱的。在我名下，没钱就是砸锅卖铁我梁三也不说二话；不在我名下，我梁三还真没替别人还过钱。你今天来，是想赖我，还是怎的？以后咱们弟兄还共不共事了？”
王绳匠听了，忙说：“不不不，梁船主，不关你梁船主的事，李江拿了我的绳子，我和李江结算。”
李江没钱，王绳匠有家不能回，只好在李江家里住下来，等着李江还钱。王绳匠是勤快之人，闲下来坐不住，每天帮李江家里做些杂七杂八的营生。
早上起来，李江抱出一堆旧衣服和用品，倒在院子里，和王绳匠一起整理。
王绳匠蹲在地上，给李江一边修叉套一边说：“世上三样苦，拉纤打铁磨豆腐！你不待在村里种地刨闹口吃，怎就想起出来吃跑河路的饭？”
李江只顾低头忙，不答话。
王绳匠又说：“要想让船走，一步一叩首，河路汉这口饭可不好吃！”
李江看一眼坐在地上玩儿的柳丫，说：“孩子小，我和水月都年轻，出来闯一闯，想过一过不一样的生活。”
王绳匠说：“你们白云岭那地方不赖，树多，土地也挺肥的。我小时候跟上我爹攒绳，去过。”
李江没有接王绳匠的话，说：“开河上船前，我会想办法还上你的，实在还不上，我就偷偷地回一趟白云岭。”
王绳匠不解，抬起头问：“为什么要偷偷回去？”说着，提起修好的叉套递给李江。
水月看到李江答不上来，从门口走过来解释说：“这不是快要上船了，上船前，梁船主是不允许河路汉们出远门的。”
李江实在没有想到，梁船主的船队走得这么急，急得甚至自己没能与王绳匠和水月告别。王绳匠在李江家里闲着没事干，就转附近的村子收麻去了。王绳匠准备住下来，一边攒绳，一边等着李江还钱。海生来喊李江跑船的时候，水月正好也不在家。李江对海生说，我走了，王绳匠的绳钱怎办？海生说你不走，就能还上王绳匠绳钱？李江说，水月第一次跟我出来，我想当面安顿安顿她。海生说让水月告诉王绳匠，让王绳匠先回去，等挣回钱来再通知他来拿钱。李江说，王绳匠要是不走呢？海生说，李江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路过饭铺让杏话给水月捎个话说说！海生说着，拍了拍李江的肩膀，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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