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天使的微笑
一个月之后，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便敲锣打鼓地将两面红彤彤的旌旗送到了监狱，那两面旌旗上两行金色的大字写着：
陶育美德润物无声
特殊园丁改造新人
旌旗送到的时候，林常平正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脉搏130，血压110—200。脸色铁青，失血的嘴唇呈现灰白的颜色……
每次心脏病发作休克，送医院抢救，肉刑已经把他折磨得五脏俱裂，大脑无法支配身躯，灵魂难以控制自己的精神世界，思想连同肉体都被剥夺了自由，机体在枯萎，思维陷入呆滞，在凝固，人与其说活着，倒不如说更像一具僵尸。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仿佛一直在昏昏沉睡之中，没有思维，没有挣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恶梦……在这浑沌的世界里，有多少人被无辜地埋没，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又一次从鬼门关上挺过来了……
负责抢救他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那位女医生是林常平永远难忘的。
女医生:“好好躺着，你的生命先有我安排,如果我安排不了，那就交给上帝去安排了。”
“那如果上帝也安排不了呢？”心如止水的林常平虚弱无力地喃喃，说这话的时候，他满心里想的其实是一个黑色的字眼——死。
女医生一笑：“你这人，都这时候了，你还挺幽默的，如果上帝也安排不了，那就只好还交还给你自己去安排了。”
他从鼻孔里喷出两股冷气……
她问他：“你平时的心情怎么样？”
林常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心情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是个犯人，在监狱关了这么些年了，天天度日如年，你说我的心情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啊。”
女医生说：“从你的年龄和外表看，不应该冠心病二期，如果不抓紧治疗，你会很快进入三期的，那可就麻烦大了。你得好好配合治疗呢……”
林常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这个囚徒根本就没有自己的选择权，配合治疗？我？这事难道能由得了我吗？”
女医生当时就给他唰唰唰地开了一张纸的处方：“呶，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努力试试看。”
“这是什么？”
“开给你的处方。”
他将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得很是仔细。女医生开给他的处方是：经常听音乐,欣赏今人愉悦的电影,定期去名山大川游览；时间安排要留有余地,以免临时遇到情况焦急不安；绝对避免和那些可能会让你勃然大怒的人接触；养成耐心听别人讲话的习惯,不要打断别人的话；交几个知心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丢掉用数量衡量成绩的习惯，放弃做超人的想法。
他看完禁不住自嘲地苦笑一声：“音乐？电影？名山大川？那是神仙的日子！我何尝不想这样生活，可谁又让我这样呢？”
女医生神色沉静，一本正经地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噢，即使是听不到，看不见，去不了，你心里也一定要有这些东西，你要在你的想象里听自己灵魂的音乐，用你的心灵去游历所有的名山大川。而且每天都要这样。请你记住我的话。”
女医生那同情怜悯的目光，那充满母性抚慰的神情，虽然也是无能为力，但她的眼神林常平却永远记在心里了。
他相信生命之火不是那么容易熄灭的。他不会听天由命，只要尚存一点火星，就会复燃起冲天火焰来。他要充分调动体内的燃料和能量，与可恶的病魔搏斗,与所有的不公正搏斗，同那条看不见的生命抛物线抗命，释放出他最后的冲刺力……
听啊，鸟儿的鸣叫声好美，多么自由啊。
第十一章、苦海浮槎
44、向前走，莫回头
官头儿就要获得新生了。
在生命最孱弱的阶段，在如此艰难困苦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牢友情谊，往往比社会上铁哥们的义气更深一个层次。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林常平想起了风萧萧易水寒，想起了坐在太子丹身旁的宋意击筑为壮士荆轲送行的悲音，此时此刻，无筑可击，他只好拿了一只粗瓷碗当缶，为狱友击缶而歌了，他用筷子敲打着饭碗，放开了沉闷沙哑的喉咙……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离别梦寒……
林常平肃穆的表情伴随着颤抖的声音，饭碗的敲击声，声声敲在大家心上。官头儿忍不住唏唏嘘嘘地了。林常平眼角闪溢着晶亮的泪光…… 官头儿感慨连连：“如今咱已是‘日落西山红霞飞’了，在位的时候，咱老老实实地遵照党的教导，不谋私利，几个子女连一个好的工作都没给安排上。你再看看现在的这些干部，一上来，喝！子女、家人、亲眷、朋友，若干个情人等等等等，个个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成天满嘴流油，可就是不干正事，光知道个吃喝玩乐，拉拉扯扯，一个个都还把位子坐得四平八稳呢。哪像我们当年，从基层拼死拼活地干，一级一级点灯熬油地往上升，好不容易才……如今这一改革开放，老一套的东西全过时了，就是从这里走出去了，你又怎么能跟得上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形势呢？跟不上形式，你就得自认倒霉了。说来将去，还是前世作的孽，岁月不饶人啊！”
官头儿一声长叹：“以后还不知道能和你老林下得了棋不，来来来，咱俩最后再杀一盘。”
林常平也喜欢下棋，当然多的时候还是在一旁看别人下棋。人生如棋局，对手就是你眼下所处的环境，有的人会想到几步，十几步，早早就做了精心打算；有的人则只看到眼前，目光短浅，容易被诱惑过招，结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有的人看起来落子如飞，却错误百出；有的人举棋不定，本来该走的好棋也因为犹豫而反倒下了一招臭棋，结果自然适得其反；有的人则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悔悟；而有的人却稍有不妙就捶胸顿足地大悔不已；有的人为贪图一时之利，不惜铤而走险，最后落得四面楚歌……你如果落错了开首的棋子，后来必然加倍苦恼，捉襟见肘，穷于应付。你若能找几个高参在一边提醒着，说不定会悬崖勒马，化险为夷。面对人生残局，如果不懂得周密规划，便是一个很差的棋手。如果没有几个参谋，你便是孤独的棋手了，如果输不起，早早地就掀翻了棋盘，那你就是个神经脆弱不值一提的的棋手了。
他林常平是哪一种棋手呢？
官头儿一声长叹：“棋总是越下越少，人生总是越来越短啊！下着下着，最后就成了一盘残局了。”
有人告诉官头儿：监狱是个很不吉利的地方，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在里面用过的生活用品都得扔掉才好，不然就会把晦气带回家去的。但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带回家去的：一条你盖过的被子，一只你喝水用的杯子，这两样东西的谐音都是“一辈子”，万万不可把你的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啊！官头儿在监狱里呆了十二年，生活用品，衣裤什么的，好些还没有穿过，又不忍心扔掉，于是都送给了号房里的那些无人关照的‘三无犯’。只将自己用的那一被子和一只喝水的杯子留着，打算拿到监狱大门外再扔掉。虽然似乎是个迷信的说法，却也不得不信。反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免得以后心里嘀嘀咕咕总犯纠结。
管教派人进来通知官头儿说，家人接他回家的车已在大门外候着了。按法院判决书规定释放日期是明天，释放证要明天早上才能开，开了释放证才能离监。但官头儿的关系户在下午下班前已经开好了，日期填的是明天。但晚上十二点一过就算明天了，按说就可以离监了。但半夜三更地放人，怎么说都感觉总是不大好，比释放日期提前三两个小时倒还可以说得过去，这属于擦边球。关了十年、八年、二十年监狱的人，谁个不想早离苦海啊！那怕是早一天，早一个小时，早一分钟脱离这苦海也好，归心似箭啊。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意犹未尽，林常平仿佛带着阑珊醉意似的，和这老狱友互道珍重。望着官头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林常平不由得一声喟然长叹，又有谁能品出他这声叹息里包含的说不清的意味呢？
等送别了官头儿，林常平恍然地一拍脑袋，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他竟然没好好叮嘱叮嘱官头儿：一旦走出监狱，便紧记着一直往前走，千万莫回头！
“向前走，莫回头”——在监狱里度过难捱的岁月的犯人们都知道，这是犯人们在出狱之日的一个不成文的讲究。当初，林常平刚进来监狱没几天，就听监舍的犯人们在一起谈论出狱的事情。老犯人说：
“你有朝一日走出了监狱的大门，那你是万万不可以回头看的。在里面生活了好多年，离开的那一瞬间，大半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回头看一眼这高墙和这阴森森的大铁门。这一回头可就瞎了，甩不脱的霉运就又会像影子似的跟上你了。”
一个二进宫立刻证实道：“就是就是，老子上次释放时，心里给自己叮咛：别回头，千万别回头，可还是鬼使神差，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你想么，这扇大铁门关了老子八年多，都有感情了。忍不住就想回头看一眼，这就叫鬼打墙，结果怎么样？嘿，倒霉透了，这不，没过一年，他妈的老子又进来了。”“这可不是讲迷信，是很有说道的，出了监狱的大门不能回头看，不能留恋这几年非人的生活，要忍住千万不要回头，眼光朝前一直走，一回头铁定会再进来。” “这里确实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常平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迷信的说法……
默认
时光
水墨
冬季
美好
春节
岁月
星空
前行
回忆
2元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