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欣散文三题

一、那神秘的肉墩

       大雪过后，天气骤冷，家家户户开始杀猪宰羊，以备越冬以及过大年食用。可不是么，都养了一年了，该喂的食也喂了，该抓的膘也抓了，此时不杀，更待何时。杀了猪杀了羊，就得储存。于是，仿佛一夜间，家家院子里便平地起了一座肉墩。在老家农村，乡亲们就是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没什么新奇之处。

       要筑肉墩，必先杀猪，肉墩就是为猪牛羊肉而筑的。在所有屠宰活儿中，杀猪是最讲究的，这得吃杀猪糕才行。杀猪前一天，主人一家便忙活开了，压糕面，请屠工，备案板，只等第二天吃杀猪糕。天还未亮，屠工便早早来到主人家，察看准备工作。主人家此时也不吝啬，把左右邻居、亲戚朋友叫来帮忙。在屠工的指挥下，大家把待宰的肥猪从圈里赶出来，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嚎叫声中，众人把肥猪按倒在地，再支上方桌，将猪抬上桌子，屠工操刀，找准位置，在肥猪的尖叫声中完成宰杀动作。此刻，女主人会及时拿着一只盆子，把猪血接好，以备包莜面大饺饺时享用。接着，屠工便切开猪的一只小脚动脉，然后用嘴使劲吹气，直把死猪吹得滚瓜溜圆。此刻，主人家里的一口大锅早已热气腾腾了。在众人的帮助下，这只充满了气的猪被抬上架在大锅的案板上，屠工趁着热乎劲儿用浮石蜕毛。猪毛可卖钱，特别是猪鬃，一定要整整齐齐扎成小捆，这东西更值钱。紧跟着，众人一齐努力，把猪吊在房梁上，将内脏取出，然后将头蹄切下。猪的最前端为槽头肉，那便是用来招待前来帮忙的众人的，也是杀猪糕的重要美味。

       接着，女主人把槽头肉切成肉块，放入锅内，与土豆、粉条、豆腐等一锅烩，接着蒸糕、炸糕。中午时分，满屋、满院都是猪肉和油炸糕的香味。大家盘座炕上，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好不畅快。孩子们吃饱之后，把猪尿泡吹足气，拴上一根绳子，好像玩儿气球一样满村子疯跑，惹得喜鹊都跟着乱飞。

       储存肉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当天夜里，主人家里会动员人马，把头蹄及两扇猪肉吊上房顶，借着凛冽的寒风把肉冻硬。夜里，男人人还会起来几次，生怕未冻结实的猪肉被野狗叼了去。第二天一大早，男人们便挑来井水，刨出泥土，掺上桔草，和好泥，然后，在院内找一处背阴地，最下面垫上几块木板，把猪肉、头蹄等分别放置，并用胡麻桔包好，堆放在一起，然后用铁锹铲上和好的泥，细心地抹好，这样，一个肉墩便筑好了。也有更讲究的人家，即在砌筑肉墩时，会到冰河里取来一些冰块放入肉墩，以保持肉墩内的温度和湿度，最里面还要包一层洗干净的塑料纸。在未彻底冻好之前，主人还须仔细察看，防备野狗或其他牲畜前来捣乱。

       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我家也曾多年使用这样的肉墩来保存肉食。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每年都要杀一口猪、几只鸡，父亲还会卖一些羊肉回来，于是，肉墩里的内容就丰富多了。由于母亲手脚勤快，夏天下地劳动，无论多么劳累，总会挖一些野菜回来喂猪，秋冬季该抓膘了，母亲每两天会煮一锅土豆捣碎，再掺上一些玉米面或高粱面，把猪喂得美美的，那猪就特别肥大。到杀猪筑肉墩时，也显得比别人家的大了一圈。我的表弟高四，全家七八口人，且有五个半大小子，经常缺吃少穿，虽然他母亲竭力想喂一口大肥猪，无耐他家粮食有限，人还吃不饱，所以总也喂不出特别大的肥猪。为了不在别人面前矮一截，到杀猪筑肉墩时，高四的母亲会悄悄往肉墩里塞上一个小树墩或几块木头，这样筑起来的肉墩便跟其他人家差不多大小，高四为此洋洋自得，在与同伴儿们比拼肉墩大小时显得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每到需要吃肉的时候，大人们会找来镢头，沿着下部边缘刨开一条缝隙，然后用一根椽小心地翘起来，这样，肉墩会完整无损。女人们则探进身子，取出所需肉块，切上一部分，再把剩余的放进去，然后放下肉墩，再用水沿着边缘浇上冻好。那么，这肉墩便如一只天然冰箱，一直使用到春天临近、大地即将消融之时。

       整个冬季，看着母亲时不时从肉墩里往外取肉，我经常在猜测，那肉墩里倒底还有多少肉食，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享用。然而，不到过春节，这始终是一个秘密。

       春节到了，在父亲的帮助下，母亲将大部分肉块取出，有的做饺馅，有的做丸子，有的红烧，也有的炖煮，总之，猪牛羊鸡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吃法。于是，从年三十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全家人几乎每天都会有肉吃了。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暖和，那抹肉墩的泥也开始慢慢消融。直到有一天，肉墩上竟出现了一个小口，母亲知道，这肉墩的使命快要到头了。于是，借着农闲时节，赶紧把肉全部取出来，有的现吃，也有的做熟后腌制好以备不时之需。

       而今，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家家户户都有冰柜冰箱，储藏的除了肉类蔬菜，甚至还有来自远方的海鲜，而肉墩一类自制“冰箱”也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永存于人们的记忆深处。但是，每到寒冷的冬季，我还是不由得想起那馒头似的肉墩。是的，那是土得不能再土的肉墩，里面收藏着我儿时的欢乐，储藏着故土亲人的勤劳智慧，令我久久难以忘怀。

二、糕说

       糕者，农村美食也，其风行于华北地区长城南北。我的故乡就在明长城以北浑河岸边，这里的乡亲们都爱吃糕，出生在这片热土、喝这条河水长大的我自然也不例外。

       故乡有一则故事很有意思，说有一个蓝眼睛大鼻子的老外造访当地，主人于是做豆馅儿糕款待这位外国友人。老外食之，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连呼绝妙好吃。但琢磨了半天也搞不懂，没有丝毫破损的糕里面，怎么会有如此绵甜可口的馅儿。自认为聪明的老外对主人说：“中国的树实在太神奇了，竟然结出如此美食。您能送我一棵小小的糕树苗吗？”从此，老外吃糕讨要糕树的故事便流传开来，成为故乡亲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糕的原料是黍。在故乡，黍子有黑、黄、红、白四种颜色，颗粒比谷子稍大，但比糜子稍小。虽然籽粒外表颜色、生长期不一，但去皮后均为金黄色，生长期间的植株以及田间管理等均无二致。当黍子还是作物时，人们可能还未把这种不起眼的东西与美食挂起钩来。然而，当金灿灿的黄米加工出来，当黄米面做成油炸糕，那四溢的香气扑鼻而来，糕，便成了故土亲人们的最爱。

       糕有黍子糕和黄米糕之分。黍子糕是指黒黍子不去皮磨成面做成的糕，一般吃素糕；黄米糕是指黍子去皮加工成黄米面做成的糕，或吃素糕或吃油炸糕，而油炸糕又分单饼糕、馅儿糕。

       黍子糕因未去皮，成糕后总体呈黑色。为了增强人们的食欲，主妇会在大块的糕上摁出一个小坑，里面倒点胡麻油，放点盐。看到这点荤腥，围坐一起的家人便你一铲我一铲，将铲下的一块糕在油盐坑里醮一下，然后美美地享用。可不是，在那个困顿饥馑的年月，吃上不剥皮的黍子糕已属不易，还敢奢望油炸糕！

       故乡的黍子好，黄米好，因而糕好，远近闻名，素有“浑河岸边油炸糕，要说多好有多好”之说。之所以糕好，是因为色泽金黄、味尖纯正、绵软劲道。为了做出这样的美味并不容易。

       黍子去皮为黄米，黄米加工成面为糕面。在故乡，人们一般先将黄米用水淘过，晾到八成干，然后拿到碾房，或驴拉或人推碾成面粉，这个过程叫压糕面，有一出二人台就叫《压糕面》。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加工糕面为何不用磨不用喷粉机，后来多方查访琢磨，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因黄米淘水后留有一定水分，用磨磨面容易糊了磨齿，影响出面；机器加工倒是痛快，但加工之后面粉中的水分大多流失，影响糕面的品质。惟有石碾，加工糕面痛快、精细，糕面里的水分含量适中，这对最终的成品至关重要。

       做糕的过程颇具艺术性。将糕面倒入盆中，加入适量清水，不断搅拌，使之成细碎块状。等锅中水开，置蒸笼于锅上，将碎块状糕面一层一层撒于蒸笼内，目视笼内糕面由浅黄到深黄，然后再撒一层，如此往复，直至撒完，盖上笼盖，大火蒸上五六分钟，蒸糕环节即告完成。

       接下来，主妇将蒸好的糕倒入大盆内，舀一碗冷水备用，趁着糕热，双手醮上冷水反复揉糕，使之细密、劲道，展示出当地糕的绵软、精细、色黄、味足。当地流传着一个懒大嫂做糕的故事，说她正在醮水揉糕，没想到她家黄狗闻得香味，悄悄从外间溜进里间，趁懒大嫂扭头去醮水的功夫，这黄狗上去就叼了一口糕转身就逃。懒大嫂发觉后，操起一把菜刀追将过去。哪知这畜牲跑得飞快，三两步便出了里间奔向外间，且叼着的黄糕竟然像拔丝般，一头在狗嘴里，另一头仍然在面盆里。等懒大嫂追出外间，这黄狗恰巧跨出外间房门，情急之下，懒大嫂手起刀落，一刀将糕剁在门槛上。结果，黄狗叼着前面的一截糕飞奔而去，而后面的一截糕居然从外间门槛一路回缩，一直缩回到了面盆里，故乡黄米糕的精、软由此可见一斑。

       经反复揉搓，直到成为一砣金黄色的糕，是为素糕。素糕的吃法就已经很丰富了，如炖羊肉素糕、鸡肉素糕小火锅，或者干脆就是素糕大烩菜，种种吃法各有千秋，味美可口。农村干体力活儿的壮劳力，特别喜欢吃素糕，这要比莜面、豆面美味得多，而且也耐饥抗饿，俗语就有“三十四莜面二十里糕，十里的豆面饿断腰”之说，可见糕还是比较抗饿的美食。

       当地盛产胡麻油，于是，故乡的主妇们便把胡麻油参与到黄米糕的制作中来，创造出又一种美味。素糕或捏成单饼，或包上豆馅，放入烧开的胡麻油锅中炸过，直到糕的上面布满或大或小的气泡，然后捞出。谜语“下河洗一澡，浑身是燎泡”，其谜底就是油炸糕。趁着热乎劲，食客们有的醮白糖或糖稀食用，有的干脆什么都不醮，享用这外面焦脆里面细软劲道的美食，真是妙不可言。

       在故乡，油炸糕是所有重大事件、重要节日必不可少的美食，甚至可以说。

三、六姥姥

       六姥姥生于清朝光绪年间，经历了三个朝代。六姥姥活了九十多岁，是同族中辈份最高的人。六姥姥如果活到现在，该有一百二十多岁了。老家黑石兔村，是六姥姥的终老之地。

       六姥姥出生那年月，正是中国最为黑暗的岁月。先是八国联军入侵，接着是义和团运动兴起，然后是绥远城将军贻谷清理丈放驿站地，六姥姥必然经历了这些苦难。是的，她的同龄人大抵如此，因此谁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可不是嘛，那时六姥姥太小，还没有记得太确切。不过，六姥姥的那双小脚可能记住了，那是对她一生最难忘的摧残呀。

       进入民国，国民政府在黑石兔征丁征粮，修筑了土围子以防土匪，六姥姥自然也参加了超强度的劳动，因为小六姥姥三十多岁的母亲那时也用稚嫩的肩膀抬过沉重的土筐，六姥姥岂能例外！原本，这土围子是用来防范土匪的，国民政府设立的黑石兔乡公所就安在土围子里。但是，这个乡公所仍然没能阻挡土匪的罪恶行径，六姥姥和村里的人们，特别是妇女们整天提心吊胆，一听匪情，便在脸上抹一把锅底黑，一溜烟朝着山沟逃去，是为“跑土匪”。而国民党乡公所公职人员则紧紧关上土围子的大门，甚至丢下全村人望风而逃。可想而知，踩着一双小脚的六姥姥是怎样随着家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行进在山谷间，又是怎样惊恐地东躲西藏、劳神耗骨保全自己及家人了。听母亲讲，年轻时的六姥姥可是村里的一朵花，长得眉清目秀、神采飞扬，而且心灵手巧、干活麻利，是村里公认的大美人儿。这样一个美人假如落到土匪手里，后果真的难以想像。

       但是，苦难并未结束。日本鬼子不在东洋过光景，竟然蹿到中国、蹿到我的老家为非作歹了。日伪先是成立了仁和乡，进驻了土围子，然后整天由此出发，追共产党、抓八路军，搞得四乡八邻鸡飞狗叫、乌烟瘴气。好在，共产党八路军早已在这里站稳了脚跟，绥南地委、托和清县委在南山成立后，根据地日益扩大并得到巩固，同时一直向浑河沿岸发展到了我的家乡。这样，日伪仁和乡在浑河南岸难以立足，只能撤往浑河以北的新店子镇日伪据点，成为流亡政府，六姥姥和乡亲们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此后，经历了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六姥姥和乡亲们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

       解放之后，一贫如洗的六姥姥一家在政府的关怀下，住进了土围子，之后，两个儿子也先后成家立业，而诺大的土围子也足以容得下三家人。那时候，六姥爷仍然健在，家里大事全由六姥爷说了算，包括儿女们的婚事、修房盖屋、维修土围子等等，而六姥姥虽说明里不怎么主事，但谁都知道，如果没有六姥姥首肯，啥事都别想干成。那可是，六姥姥从来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一大家子人，大家谁都得敬着六姥姥。

       从记事起，我就非常害怕六姥姥。这个老太太长着一双凤眼，深邃而刻毒，即使有一丁点心事都瞒不住她，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六姥姥爱花儿，便让儿子们在院里建了一座花池。那花池足有一米多高，里面种着海纳花、牵牛花、大红菊等各种花儿。不过，最让人记忆深刻的，那上面种着一棵山丹花，最多时开到四十几朵。听说，这是六姥姥从附近山上挖来种下的，而山丹丹每年只增加一朵花儿，算起来，在六姥姥家已经生长了四十多年，可谓长寿之花，是我仅见过的长寿山丹。六姥姥爱花，因此对花池的看护十分严。每到海纳花开之时，村里的小闺女们总想摘几朵插在头上显摆，可面对六姥姥那张威严的脸，也只好作罢。但没过几日，六姥姥便会拔一些海纳苗送到有闺女的每一户，让她们包手打扮。于是，村里的闺女们采摘一些宽大的葫芦叶，捣碎海纳苗，掺上白矾，把捣碎的海纳泥放在手心、指甲上，然后用葫芦叶包好，再用细绳绑上。经过一个晚上，那手心和指甲全部被染得红红的，十分好看，一个月都不会掉色，这也是故乡农村最原始但也是最动人、最节约的“美甲”了。每当看到村里小姑娘们喜气洋洋的样子，六姥姥便露出发自肺府的微笑。

       六姥姥家养了只大黄狗，十分凶恶，就连我这个小外甥也不留情面。夏天快到了，六姥姥家土围子的牛圈里，一大群鸽子纷纷下蛋准备育雏，这也正是我们掏鸟蛋的好时候。但是，要想进去掏蛋，只能从大门进入。可是，有这个可恶的大黄狗守在门口，就是借我们几个胆也不敢进去呀。好在，有六姥姥的孙子帮助，这个难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当我们掏了鸽子蛋做下坏事之后，六姥姥气急败坏，挨门挨户来算账，我们少不了挨父母亲的责骂，但大家都把怨气撒在了六姥姥身上。

        后来，六姥姥老了，先是停止了下地劳作，后来因病歇息在家。再后来，六姥姥实在走不动了，就常常坐在炕上指点指点。好在，她有非常孝顺的儿孙们，每到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就会把六姥姥背到院外向阳处，让六姥姥晒晒太阳，看看外面的好景致。在九十多岁高龄时，六姥姥无疾而终，只留给后辈们一声声叹息。

      【作者简介】

        吴欣，男，和林格尔县新店子镇人，内蒙古作家协会、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诗词学会会员，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多篇，出版文学作品集《赤黄的爱》，与人合著《西口第一镇》《盛乐览胜》等。

作品来源:作者供稿

编辑推送: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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