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往事
吴欣
一
镇子从西而东，一字排开；一条大街，从中间穿过，也是由西而东。几百户人家沿着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相邻而立，沿街还有许多百货店、超市、饭馆儿、旅店，规模都不算大，倒也很聚人气。镇子中部路北，是一座不大的文化广场，有戏台，健身器材，还有一座凉亭，显得小巧别致，但又功能完善，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广场游逛。镇上的人格外恋着这条街，好像离开这条街，自家的生活就不是生活，自家的好运就不再光临了。所以，街，是镇上人们最亲密的伙伴，也是生活中最紧要的环境。
新店子，是一座古驿道上的小镇，算得上是古镇了。因为早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杀虎口驿道设立之时，这里就已是一个与榆林城村一样的村落所在，否则，也不会在驿路设置之后又在此设立腰站。如此算来，小镇的历史距今至少也有三百余年了。不过，后来，因为在小镇西北发现了一处西汉墓群，出土了带有“宜子孙、富番昌、乐未央”九个字的文字砖，又在距此仅两千米的村西发现了闻名海内外的小板申东汉壁画墓，因此，人们猜想，小镇也许有着更加悠久的历史也未可知。不过，新店子就是新店子，从古自今，人们口口相传的就是这个名字，人们居住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狭长安静怡然的小镇。
既然是“新店”，那么，当初这里有人居住时，必然开过诸如饭店、旅店、商店什么的，至少也该开办过车马店吧。于是，有一些文人便在当代的老人们那里搜寻着过往的那些存在了不知多久的店口。果然，他们就有了发现，在老人们口中，忆起了先后倒闭的牛家店、薛家店、王家店、李家店等，于是断定，新店子有可能就是以这些开设在驿路上的客店命名的，但至于哪一家最先开办，有的说是牛家店，也有的说是王家店，不一而终。不过，民间倒是有“先有刘家店，后有新店镇”一说，理应不虚。
客店当然是为过往客人提供餐饮住宿的地方，这也符合“走西口”或旅蒙商的需求，毕竟，路途遥远，旅程艰辛，而能够供水供饭的哪怕是车马店，也会给客人以稍许的温暖，进而缓减旅途的劳累。不过，随着客流的增加和到此定居者增多，小镇渐渐繁华起来。当然，此时的商户肯定不止于客店，也应该有其他业务，诸如粮油、百货、日杂、药铺、当铺、铁匠铺之类。我曾在和林格尔县文物管理所保存的《重修过厅钟鼓楼碑坊院宇碑记》中看到，咸丰元年至二年八月，为重修县城钟鼓楼等建筑，向四乡及本街士绅工商募捐的情况，其中就有新店子数家，如恒和久、丰恒玉、元盛久等，另外还有高升店、大来店等十多家客店，说明其时新店子镇还是较为繁华的。据说，元盛久是山西武姓商人开办，经营绸缎布匹、粮油米面、铁木器具、山货药材，大掌柜武元利经营有方，十几年功夫便如滚雪球般发展起来，最终业大家大，名声在外。
繁华的小镇出现在驿道之上，自然也就吸引了四乡八邻的人们，同时也吸引了过往的客商行人。可以想见，此时的新店子，商贾驼队络绎不绝，“走西口”的人也川流不息，叫卖声、店小二的应答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一些极度贫穷的乞丐，穿着破衣烂衫、夹着打狗棍、拿着破碗沿街讨饭。而各家的掌柜们身着长衫，或者客气地招呼客人，或者在柜台上拨弄着算盘，计算着经营所得，也计算着未来美好的日子。那些从口里来的穷汉，戴着旧毡帽，身背一卷破行李，疲惫不堪地出杀虎口，跨过浑河，翻过山岭，沿着驿道由东蹒跚而来，在街上寻一家最便宜的客店，送上一段又一段好话，取悦那些紧盯着客商钱贷子的掌柜，然后凑合着住上一宿，然后再沿着驿道望西而去，追寻他们自己的生计去了。
彼时的新店子自然无法与现在相媲美。在兄长的店铺里，我看着他手里忙碌地摆弄那些琳琅满目的货物，接待一个又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客人，很是感慨时光变迁、时代更迭之奇妙。其实，像兄长这样的商店、饭店、旅店、百货店、超市，在现时的新店子镇不下数十家，有的饭店甚至还是星级酒店，且这里出售的商品、服务水平，几乎与口里口外所有大中城市没有什么两样。此情此景，我们的确无法想像旧时的新店子镇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驼队、马队、长袍马褂、毡帽褡裢早已进入了人们的记忆，曲拆坎坷的驿路早已让位于国道省道、高速公路、电汽化铁路，人们的衣着语言、行为举止，无不透着一种朝阳般带露珠的时代气息。
可笑的倒是我自己，此时此刻，竟然想像着旧时新店子镇的模样，这与时代简直格格不入，是过度怀旧还是替古人不平？我自己也禁不住糊涂起来。
二
新店子注定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地方。自从清康熙年间驿路开通、驿站设立之后，沿着这条“官道”，无论是朝廷征伐蒙古准噶尔部叛乱的官兵还是随军的粮秣辎重队伍，无论是传递军情信息的驿站兵丁还是“走西口”的贫苦农民，无论是旅蒙商的马队还是驼队，新店子驿站越来越成为重要的村镇而显赫一时。
到清朝末年，新店子再次成为一个热点，起因并非政治或军事，而是因为朝廷推行放垦进而引发六十三村农民群起反抗的大事。说来也是，清代置杀虎口驿道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之后，沿着驿路而兴起众多村庄，诸如新店子镇境内就有东二铺、佛爷沟、狗甲滩、前水泉、后水泉、二铺、将军沟、坝沟等等，除了朝廷拨给驿站的耕地之外，剩余的土地早已被各村村民瓜分殆尽，并且已经耕种为熟地。到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在200多年时间里，按照约定俗成，这些农民所种土地也早该属于他们本人所有了，更何况此前还对这些口里来的农民进行了编户入籍，这也就承认他们具有合法居住权了。然而，八国联军的入侵，辛丑条约的签订，腐朽的清政府面临超出极限的“庚子赔款”，这促使部分官吏生出压榨农民以筹措赔款的“偏方”。这其中，绥远城将军贻谷就是“剑走偏锋”压榨农民的典型代表之一。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贻谷主导成立了杀虎口垦务总局，随及派员来到新店子驿站设局，开始丈放台站地及周边各村耕地，并且按耕地的等级质量收取“押荒银”。说是押荒银，但驿路两侧之地多已耕种200年以上，哪里还有荒地可垦啊，清政府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质就是为了盘剥这里的贫苦农民。
上纪纪80年代中期，我尚在新店子镇广播放大站工作，整日除了播放广播就是下乡采访。一次，在榆林城采访，遇一老农，说这一带流传有《放地》的大秧歌，每年正月元霄节，村里的秧歌队便会逐村逐户演唱，往往一连唱遍几个村几十户，这曲《放地》都唱不完，足见其内容丰富且唱词繁多。我闻听来了兴趣，于是追根溯源，从榆林城村到前水泉，再到后水泉，试图找到仍然会唱的民间艺人，同时记录下来。推着自行车，过山梁，跨深涧，趟小河，我来到前、后水泉村，访问了几位当地的农民。好在，这两个村子里有我的亲戚，年纪大的人大多认得我，甚至还有几个中学同学。然而，访问了几人，发现要想收集到完整的《放地》唱词，可能性非常小了，原因一是年代较为久远，二是大秧歌早被新的艺术形式所取代，三是当时未记录，而会唱的老人多已作古。因此，费尽周折，两个村，我总共才收集到只有短短十几句，与拥有上千句唱词的大秧歌《放地》相比，只是其九牛一毛。于是，我带着这仅有的成果，悻悻而归，就此放下了这件事。虽然唱词收获有限，但故事却收集到了，而且是六十三村农民反清丈的“完整版”。
面对清政府的盘剥，新店子沿驿路六十三村农民开始互相串联，并逐渐聚集到一个名叫阎三的周围。阎三是驿路之上坝沟村人，曾经参加过义和拳，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于是，在他周围，形成了贾天连、王五、乔明等一帮骨干，引领六十三村农民同清政府的清丈官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于是，从坝沟拦马头告状、大闹新店子站地垦务局，一直到补盗营前来抓捕反清丈农民、水泉梁打伤反清丈农民，再到阎三被官府抓拿、反清丈被镇压，一场波澜壮阔的反清丈斗争永存于当地人民的心中，同时也呈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用这枝拙笔，简单地把这场斗争记录下来。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当我再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阅读了一些史志书籍之后。在这些零零星星的记载中，我逐渐梳理出更多的历史事实，还原了当时爆发这场反清丈斗争的时代背景、反抗过程的一些细节以及最终结果，特别是放垦带来当地农业生产方式及生态环境的变化，这对其后保护生态环境、促进当地农业健康发展提供了历史依据。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是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以及民间的故事传说。
如今，古驿道早已开辟为宽敞的国道，当年古道上发生的许多故事，均已收录进各种典籍。目前，驿路之上仍有一些保存完好的东西，如沿着驿路上的铺墩、佛爷沟摩崖石刻佛像、五松村修路石碑、东圪针沟村上百迷石板路及摩崖石刻文字及佛像等等，它们或者迎着温暖的太阳，或者迎着浩荡的东风，静静地守候在古驿路之上，接受着时代春雨的沐浴，接受着人们目光的抚摸，同时关注着“进口里”和“出口外”的跨越时空的巨大变迁。
三
新店子这地方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它处于驿路之要冲，扼浑河之岸边，是出杀虎口以外的重镇，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其东两公里处，是明代玉林卫古城，且古城之下还叠压着一座汉代的县城，名曰“武成县”。由东而西的浑河水，平展展的浑河滩，为居住于新店子镇上的居民提供了重要的生产生活保障。
进入民国之后，社会动荡，土匪横行，于是，国民政府动员民众修筑了新店子土堡，用以保护民众安全。然而，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期间，日军也将手伸向这里。为此，国民党东北军爱国将领何柱国所部配合傅作义所部发动绥远战役，在新店子一带阻击日军从右玉县向绥远地区增援，并在坝沟设伏，一举歼灭日军上百人，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然而，国民党军撤退之后，日军便进驻新店子，占据了土围子，修筑了炮楼等军事设施，与交通线上的杀虎口、大红城等据点形成严密的封锁线，企图把根据地分割成小片，逐渐消灭八路军。
走要安宁详和的新店子街上，享受着时代赋予我们的便捷与快乐，好多人可能想像不到，就是这么一个地处偏僻的小镇，抗日战争时期会发生一场特别激烈的战斗。经采访当地老农，翻阅历史资料，我得知，在1938年5月的一天，八路军120师警备六团在团长孙超群、政委张达志的带领下，从长城内的山西长途奔袭，攻打新店子日伪据点。关于这场战斗的细节，我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但张达志政委身先士卒第三个登上城头，一举攻破敌据点，消灭日伪军近百人的情节令我激动不已。要知道，张达志在1955年被授予开国中将，孙超群亦被授予开国少将。解放战争期间，新店子被国民党顽匪占领，他们由此出发，进入浑河以南革命根据地，大肆搜捕屠杀根据地党政军民，许多革命者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但是，风雨激荡，乌云散去，彩虹灿然于世，新中国最后还是无可阻挡地诞生于这片浸染了先辈热血的中华大地上。
三十多年前，弟弟和他的伙伴儿们在新店子土围子玩儿捉迷藏，无意中从城墙的破洞里发现了一柄铁剑，于是拿回家炫耀。哥哥查看之后，断言这是一柄“七星”宝剑，应该是阴阳先生使用的工具，因为在剑身之上，有七颗铜星，排列状如北斗七星。弟弟也不管是否是七星，每天放学后便拿着宝剑和同伴儿们玩儿。十几年前，我突然想到弟弟曾经得到“七星”宝剑的新店子土围子，于是几次前往探寻。近几年，我在追寻八路军攻取新店子土围子战斗进程中，又多次现场察看、拍摄照片、访问老人，明确了土围子的形制、大小、四周界限。是的，八路军在严重缺乏重武器的情况下，凭着指战员勇于亮剑、敢于牺牲的精神，一举攻克城垣坚固的日伪据点，且不说结果，单单这样的壮举，就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有这样的人民军队，任何敌人何愁不灭！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曾经的土堡在新的历史时期全然失去了它的军事防御功能。新店子，这颗古驿路上的明珠，终于焕发出新时代的光彩。丰准、大准电汽化铁路在此交会，准兴高速公路横贯东西，铁路、公路将能源基地与内地广阔的市场连结起来，而和林格尔电厂又将清洁能源不断输往内地；呼大高速、214国道交会于此，滚滚车流将小镇与周边的大中城市紧密联系在一起，山欢水笑，人民勤劳，社会安定，生活祥和，如今的新店子人以生活工作在“西口第一镇”而自豪。
是的，新店子原为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又以交通枢纽、电力重镇雄踞口外，那历史上有名的武成县、小板申东汉壁画墓、玉林卫、明长城等等，所有这些历史遗迹叠加在一起，恐怕都无法与今日新店子镇媲美。那宽敞平坦的柏油路，那过往的车辆，那匆匆的行人，那店铺林立的景象，那高耸的电厂建筑，那三座高高在上的新店子特大桥，无一不在吟诵着一首首时代的音章。
古道仍然在绵延，故事依旧在流传。走在新店子镇的街道上，我的躯体、我的思想在新旧两重天里来回穿越，追寻着不同时代留给这里记忆。湛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荡着，浑河水由东而西滔滔流过，大地由赤黄而翠绿，由翠绿而深绿，朝着更加葱茏茁壮处疾步而来。小镇，正行进在通往美好未来的驿路之上。
默认
时光
水墨
冬季
美好
春节
岁月
星空
前行
回忆
2元
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