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十几年前写下的关于故乡的故事，如今看来，似乎有另一种味道。生活里，有很多苦，但是人生难道不是苦中作乐么？即使在多么苦难的日子里，也依然觉得有盼头。正因如此，才活得下去。有人不明白，为什么多年前写的文章，那时不发表，却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发表。我想大概是冥冥中的安排吧。当下，很多人都觉得生活太难了，真有些熬不下去的况味。或许，这些文章就是对人最好的安慰吧。在我们觉得生活很苦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还有人比我们生活得更苦。

不知不觉，这本书就已经在这个平台上发了一半。我在想还要不要继续发表下去，还是写新的文章来发表。

我的一些思绪，多少会因了故乡的一些记忆，在我心中慢慢扩散开来。有时是因为对家人的思念，有时是因为像极了南方的一场雨或一棵树……我不知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情结。虽然幼时的回忆并不全是甜美，但是随着年岁的长大，那些苦涩的反而慢慢淡忘了，而那些美好的却愈加的美好起来。

社戏

如今再说起社戏，大概有多数人会觉得陌生。特别是年轻人，特别是浙东以外的年轻人。若稍有些了解，也大多是从书本上，从鲁迅先生的《呐喊》集中知晓一二的。我却是亲身经历了的。但若不是这次回去重又经历了，大概也是将要忘记了。

年前回去，母亲告诉我，正月初一至初五，我们村里要唱五天的大戏。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确切的，在我脑海里，社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自十岁以后，大概只有梦中偶尔才会在戏场之中，或与孩童们在戏台下相互玩耍，或是自己穿着戏袍在戏台上来回的走动。到后来，甚至在梦中也是渐渐的没有社戏的影子了。

现今居然又要在村里唱起大戏来，这倒是稀奇的事。我一开始竟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母亲在逗自己。后来母亲索性说：“你自己去村上看看，戏台都已经搭好了，只等着大年初一大队人马过来唱戏。”

好在村里办公的院子就在我家小店的后面，于是绕了过去看，倒是真事。于是又跑回来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又引出一段话来，据说是我们村评了先进，大概是整个省的先进，省里奖励了不少钱，村长就觉得要庆贺一下。左思右想，便有了这么一出戏。大家倒也是期待，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有一二十年没看戏了，一说村里要唱戏，那戏瘾便又重新焕发了出来。

可惜我初一就去了外县，直至初五临近傍晚时分才回到家中。好在还能赶上最后一场，便早早地搬了凳子去占座位，居然还占了头排。只是等开场的时间要稍稍等得长些。不过我倒是一点也不急。看着那些搬着竹椅条凳的乡民陆陆续续地到来，心想着这何尝又不是一场戏呢！戏的前奏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谁人在戏里谁人在戏外，谁又能分得清呢？

坐在那里，我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时自己大概七八岁，圆圆的脸，剪一头齐耳的短发，总是穿一件花布的夹袄。不贪玩，但也绝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小孩。记忆中但凡看戏时，我总喜欢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有时甚至会找一些同龄的小伙伴一起跑到戏台下去咿咿呀呀地唱，非要引得大人们来轰才四处逃散，而我们大多都会跑到靠在岸边的木船上，然后用竹竿一撑，船便离了岸。看大人们在岸上直顿足，我们才高兴。

但我最高兴的，还是坐到船上看戏台。那时的戏台，大多是临河搭建的，四根粗壮的木柱，凌空搭起一个楼来，极吸引人。在黑夜里，映衬着影影绰绰的灯光，似梦境一般。每当开戏，四面八方的都有人过来看戏。那时村与村之间几乎都是石板路，外村人到本村来看戏，几乎都要摇船过来。一家一只船。他们上了岸，那船就密密麻麻地排在那里，船头接着船尾，一只挨着一只，在幼时的我看来，那阵营极有气势，有时看船的阵势比看戏更有意思。

说实话，那时看戏于我而言，纯粹就是热闹，至于戏里究竟唱了什么，我是很少关心的。只有一次，我看越剧《碧玉簪》，看得很是入迷，小小年纪唏嘘不已。看完《碧玉簪》之后不久，我在外婆家见到了我的亲生父亲，他问我在养父母家生活的好不好？我说：“也不知道算好不好，我的生活大概就像《碧玉簪》里的秀英，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总是在受苦。”我记得那年我好像六岁，父亲听完我的话，就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父亲内心的哽咽，我甚至看到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时，恍惚觉得，我们其实都生活在戏中。或者说，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戏。

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就觉得有些对不起父亲。回想那时，我为什么要说那段话呢？是希望父亲把我带离那个不幸之地吗？可是父亲终究还是把我留下了。这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后悔自己说了那番话。有些事情既然已成事实，又何必要去言说呢？让父亲替我担心。从那以后，我似乎渐渐地学会了接受。接受一切存在。虽然那时年龄尚小，但是冥冥中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或许注定要与众不同。

我一个人坐在前排，想着这些事儿，真像是在梦中。直到养母来到我身边，我才如梦方醒。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完了整场戏，且戏台上只是一个人唱的莲花落，母亲很是惊讶。那时，她大概没有想到我已经是大人了。

绍兴的莲花落与京戏有极大的区别。京剧大多比较热闹，老生小生花旦老旦常常是众多人马在台上打来斗去。而莲花落却是一个人说说唱唱、唱唱说说，顶多后面还有一个拉二胡的、一个弹琵琶的、一个敲小鼓的，随着说唱的内容恰到好处地配上一些旋律。莲花落至于喜爱它的人，是极有味道的。听绍兴的莲花落，大概等同听书，只不过前者是用绍兴方言唱故事，后者是用北京话说故事。可对于儿时的我，无论是说是唱，很少能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将戏听完的。

这次却不然，我不但将戏听完了，且整整三个小时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厌烦之心，回去后还能为母亲将戏中故事的来龙去脉再重述一遍，真是令我自己也极为感慨。看来岁月是很能改变一个人的。

在我童年时，看戏的还有很多年轻人，有些青年甚至就是在看戏时找上对象的。可这次我发现极少有年轻人过来，也极少有孩子过来。我不禁想，难道我也老了么？不过即使真老了，我也不会难过。我甚至要为自己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去完整地听完一台戏而感到安慰。人生不就是一台戏么？

绍兴戏中大多唱一些生活中的故事，且总是劝人为善。这次大抵也是告诉人们家庭之间要和睦相处，友朋之间千万别反目成仇。因现时的农村实在有很多这种状况。物质上虽一年比一年富有，但邻里之间的关系却是一年比一年恶化。甚至还有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一点小事就不相往来的。戏中唱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千万别将怨仇留到下一代。”这道理虽是人尽皆知，但并非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些话要是面对面的说教，怕是要引起反感来，但通过唱戏，却唱得台下的人频频点头，暗说：“是咯，是咯！”我以为，那一刻，乡人在精神上大概有了更高一些的追求……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二囡家书》《毛郠夫人》《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身心健康密码》《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