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摄·总第1992期）

    河畔，那处老砖场

                          王利君

        可叹乡愁谁解意，几回梦赋杏花村。

        山岗环绕，河水抚琴，故乡的小小村庄安然而卧。村东南隔河而望、安安稳稳地坐落在河流臂弯里的，是一处老旧砖场。这里，曾经是我儿时魂牵梦绕的乐园，也是父亲曾经安身立命的地方。

        据说父亲年少时当兵入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后复员转业到县砖瓦厂（即后来的一砖厂）工作，六十年代初期随着全国精简职工运动而携家回村务农。时值为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大队部决定建造砖窑，以解决当地驻军和机关单位的基建之需。也许正是由于父亲有过砖场工作的经历，遂被任命负责筹建事宜。聪明勤劳年富力强的父亲边干边学终于不辱使命，稍加时日，无论是建窑、制坯，还是把火，都有模有样且样样精通。

       经勘探，砖场选在了村边河流洄水弯弯处一爿叫作瓦窑沟的河岸高地上。或许这里历史上就是一个古窑场（因为附近就是西汉武进县遗址)，用水、取土、出路，皆得天独厚。 紧靠河畔建有一大一小两座砖窑，往北是平整的砖坯场，最北边有一排简易棚屋则是瓦坯作坊。就是在这样一处荒凉简陋的地方，父亲和那些社员们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与泥土砖瓦打交道的日子。

        每到春暖花开时节，砖窑就已动工。挖土、和泥、摔砖坯，一场沉重又充满希望的劳作便铺展开。挖土、担水算是粗活，摔砖坯是持久的力气活，和泥就有讲究了，用铁杠打，用铁锨和，甚至用脚踩，直到粗泥变得细腻。木质的砖模早已备好，一团团细腻筋道的湿泥，加上一把把将砖模倒扣在平地上的力气，几块砖坯便成型了。扣在地上的砖坯晾到半干，要扶起来，一块靠一块地摆好，用木打板一批批地打齐整。接着是晾晒砖坯，把砖一层层地摆起来，摆成疏松又匀称的花形，既不占地方又便于通风，天气好的话，几天工夫就干透了。干透的砖坯要密实地码好、垛好，顶上还要起个脊，像瓦房的屋脊似的，为的是万一遭遇雨天的话，便于搭盖塑料膜，让雨水顺坡流到地上去。瓦坯的制作大抵也是这个过程，不过可能更复杂一些。一个壮劳力，一天大约可完成将近一千块砖坯的任务。一天下来，臂膀酸痛，腰身僵硬，汗水无声地和到泥浆里。不过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向往面前，这点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有的是力气，有力气就有希望推倒发霉的穷日子，整出个崭新的好光景来。唐代诗人吕岩《窑头坯歌》云：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若经水火烧成砖，留向世间住万年。棱角坚完不复坏，扣之声韵堪磨镌。凡水火，尚成功，坚完万物谁能同。修行路上多少人，穷年炼养费精神。不道未曾经水火，无常一旦临君身。……此言诚哉!

         待砖坯在砖架上自然干至一个多月后就可以装窑烧窑了，这也是父亲及其徒弟们大展身手的时候。首先是装窑，社员们用专用工具将砖坯从砖架上背至窑的腰门处，再相互传给装窑的师徒，由父亲他们按规则和顺序一块块一层层的进行摆放，一般是砖坯装下面，瓦坯装上面。同时，还要预留好火道及烟道的位置，不然火就上不来，烟道不通，火苗不顺畅。装好后封顶，接下来点火，点火后要小火慢慢烧，否则砖坯会烧断裂，什么时候可以大火烧，须有专业师傅指导。小火烧的目的是将砖坯中的水分排出，而后将大火烧，直至达到所需的温度，专业师傅不是用温度计量出来，而是凭眼睛看，大至看来，原来装进去的砖坯干了是黄色或者是白灰色，烧到需要的效果变成大红色，红得刺激眼睛，这时可以封闭窑门并停止烧火，并且封闭烟囱，再从窑顶做好下水田，从水田里下水到烧好的砖坯上，这时窑内水火交融，形成大量雾气，使砖的红色慢慢变成青色。烧制期间，其他窑工已经歇工，只有父亲及其徒弟们夜以继日轮番上阵烧窑"看火"。犹记得那时每次趟过村旁小河給父亲送饭时，就见父亲要么立在窑洞的灶门前持锹加炭挥汗如雨，要么在一角狭窄的地铺上头枕砖块和衣而卧。当然，有时也会圪鹫在清晨的河畔或横笛独奏，或静观游鱼…… 其间辛劳寂寥自不待言。这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砖消得人憔悴"!

        挑窑水这道工序大约要持续5天左右，过上十天半月就可以敞窑出窑了，这样一窑低碳环保的人造砖瓦就算大功告成啦！出窑时，涌来砖场的大多工人观摩，看着漂亮的青砖蓝瓦，就像看见了年终的分红，满是倦容和尘灰的脸上漾起了喜悦，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十几个男劳力前后排成长队，从窑里往外背砖，一摞又一摞青砖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窑外的平地上，越摞越高，像一座城堡。有诗为赞："本为田中土，皆经火上烧。终成一硬汉，誓要入云霄!"

        儿时的记忆中，在大人们忙碌的季节，我们这些孩子也没闲着。盛夏的假日里，借着挑苦菜或拔草之机，溜进砖场，用那里已经和好的胶泥，拿捏着诸如汽车坦克大炮和房子之类的造型，尽管烈日当头，却也乐此不疲。深秋的夕阳下，或蹲坐在窑门边，咀嚼着师傅们在灶口上烤焦的鲜玉米; 或伫立在窑顶旁，品尝着窑工们在盖土里焖熟的新山药（即马铃薯），不觉齿颊生香，令人流连。更多的时候，则是和玩伴们要么在窑前河湾处耍水捞鱼，要么在窑后砖场里追逐嬉戏……童年的时空虽然短暂单调，我们却在老砖窑那里收获了满满的乐趣!

        在时光的催促中，我和村庄里的那些孩子们渐渐地长大了，我和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乡，像儿时被自己鼓着腮帮子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飘到了不同的地方，读书或者打工。渐渐派不上用场的老砖窑冷落了下来。废弃的老砖窑像一位风烛残年、佝偻着衰老的身躯面朝黄土的老人。而一向健康坚强的父亲在未满花甲之年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就像老屋门前的高大白杨般轰然倒地，倾巢之下的鸟儿再也没有了遮风挡雨的依靠，其情其景令人痛心疾首……

        岁月无痕常忆旧，思亲不觉冷风长。离开父亲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每当逢时过节，看到万家灯火共享天伦，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遥远的村庄，想起逝去的父亲，想起河畔那片老砖场。久远的回忆中，父亲的形象由依稀到清晰，渐渐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画面——落日的余晖下，父亲持锹挺立在窑头上，一如既往的军人般守望着这方天地，目光淡定，神情傲然，俨然一种历久弥坚的家国情怀在烟雾中弥漫升腾…… 个中滋味，无以言表，就让我以钟敬文先生的《清平乐·砖窑上看水》来表达对父亲的无限景仰和缅怀之情罢——

        千坯向晚。窑上白烟漫。炼出青砖强备战。风景莫嫌平淡。

         一任清水汪汪。卓然我立其旁。正像严疆戍卒，双眼盯住前方。

    【作者简介】

       王利君，笔名汉马，和林一中初中部政治教师，中教高级。业余喜欢涂鸦，纵情文墨，有散文杂文类发表于县市级报刊。

来源:作者供稿

编辑推送:【文仙雅阁】微平台~主编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