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比梵高更真诚的艺术家。至少没有看过艺术家自己写的传记中，有超过梵高的。如果他没有成为画家，我想他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思想家，或者文学家。我甚至替他惋惜，他竟然没有选择写作，而选择了绘画。好在，绘画虽然使他生活窘迫到难以言喻的痛苦，但也常常因此使他觉得生命的美好。可以说，他所有的痛苦和美好，都是绘画带给他的。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懂得梵高，并穿过时空，深爱着这个男人，这个伟大的生命。是的，梵高是伟大的，梵高的伟大不在于他的绘画，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更在于他那个灵魂，他是那么诚恳、那么善良、那么崇高、那么坦率……似乎用尽世间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尽情地描述他。除非你自己去走近他，读懂他。

尽管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三天两头的提到关于钱的事情，但是正因为此，更让我看到他高洁的品性来。他对艺术的挚爱与痴迷，他对底层百姓的同情与悲悯，渗透在他的每一个字里行间。

他说，他不愿意跟圆滑世故的人打交道。他最喜欢跟农民和纺织工在一起。因为他们既诚恳又朴实。啊，梵高啊，我曾经既是农民也是纺织工。我真可惜，没有在那时遇见你。我真可惜，你没有与我出生在同一年代，没有遇见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更可惜，自己没能早出生一百多年，没能与你在那时相见。我能懂得你所写的每一封信，每一句你说出与不曾说出口的话语。你说，一个人只能做到让一部分人相信他的某些想法与做法是严肃的。是的，我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就像我常常与人提到我的使命，我是严肃的，我并不是说笑。我从小就严肃地认为，自己是有使命的人。

啊，我惋惜，我惋惜于这样一个好的人因为缺乏爱而死去。尽管弟弟提奥是梵高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与崇拜者，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予梵高巨大的支持，是他的至亲、知音和支柱。但谁能说，提奥不是梵高的另一个自己呢？是的，在梵高的世界里，他没有遇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懂他的人。

所以，我也庆幸，这个时代，不至于让我因为喜欢自己崇高的事业而需要卑微地向人低下头。我感谢这个时代，让我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感谢在我自己以外，有那么多喜欢我、爱着我的人。

就在今天，我去看望了一位我亦师亦友亦像亲人的前辈，他曾身居高位，但是他懂我。他像一位忠实的读者那样品读我的每一部作品，他像朋友一样给我写信，他总是给我以最大的肯定与赞美。我做的每一件事，他总是极力支持，并给予各种中肯的建议。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照例的，前辈绝不会让我请客。我想起十几年来前辈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至今依然无以为报，可是前辈却以拥有我这样一位小友而引以为傲。他总是向所有人真诚而骄傲地介绍我。想起那一年，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我的新书发布会，他发表了热情洋溢地对我作品的评论，侃侃而谈，一说就说了半个小时。他似乎比我更了解我的每一部作品。我在想，要是梵高在世，要是梵高的生命中能遇见这样的前辈，他一定不至于最后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

我也是，有时我也会对世界生出绝望的心，但是好在有那么多令我留恋与不愿辜负的人。

刚刚我离开城中的居所时，看到小豆豆站在窗台上，我向他挥了挥手。等我上车时，回头看到他将小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看着我。

后来听老师说：“你的车走了，他就急了。一直喊妈妈。你大概没听到，车走远了，他就哭着喊妈妈，喊--我爱你妈妈，妈妈我爱你！”

我听了后，觉得怪对不起豆豆的。我以为，他早就习惯了我的来来去去，在城里住上几天，就会回郊外几天。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他是希望妈妈每天都在的。

老师又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哭累了就坐着睡着了，你看看。”

“啊，哭到什么时候，真让人心疼。”

“哭累了，就睡一会儿。到四点多钟，我给抱到床上去睡觉了，现在还在睡。”

“啊，我十一点多走的，他在窗台上待了这么长时间吗？”

“中间睡了一会儿，哭醒了，找妈妈就又跑到窗台去往外面看，盼着你回来。来一个人，他就兴奋，叫我去开门。后来我开始办公了，就没功夫顾他了。他哭了几次，我也没理他。后来我发现没有声音了，过去一看，他睡着了。看着他好可怜的，想起我小时候给关到房间里，出不去，外面好多小孩儿自由自在的玩闹，我比他们多的就是几个苹果和香蕉。小孩儿看着我有这么多好吃的，很羡慕，我看着他们自由自在的更羡慕。”

“是啊，您刚刚说，他看着我离去，一直喊妈妈，我就想起小时候，我妈妈把我放在萧山的奶奶那里，头也不回的离开时，我一直喊妈妈的那个镜头。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待会他醒了，我和他视频，告诉他妈妈在写书。”

我真想立刻就回城里去，回到老师和豆豆的身边。但是我又想起老师一早对我说的：“你知道，老天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我们的人生吗？为什么要将我们从小就送给别家吗？就是要从小历练我们，让我们从小就知道生离死别是常事，不要对家人有很深的依赖。因为我们注定不是为小家而来到这个世间的，我们注定是为天下做事的，为天下而活的。我是，你是，小豆豆也是。”

写到这里，已是内心哽咽。任重而道远。来到这个世间，有时，并不由得我们……

2023年4月25日星期二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何去何从》《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二囡家书》《必由之路》《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吾心安处》《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