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董希源先生的《仁者黄山图》前，先竟是无语。只是内心无由的感动，生命中居然可以得见如此神作。它是黄山吗？恍然是，恍然又非是。它已然是一座神山，一座精神之山，灵魂之山。或者说，它就是一座圣山。即使你踏遍人间千山万水，当你站在它的面前，你依然会感受到，唯有见过此山，才不负此生。

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仁者为何乐山？山的精妙到底在何处？我以为，答案就藏在先生的《仁者黄山图》中。巨幅画作中，看不见一个人物，唯有云海环绕之中的青山，不知是青山高耸入云，还是云海俯身在亲吻青山。不知是先生在画黄山，还是黄山在画先生。我感到先生既在画中，又在画外。画中的他，仁厚、仁义。而画外的他，以一颗仁心观望着这个世界，仿佛已化身仙人，飞身群山之上，俯视着这个祥和的人间。

我曾从飞机上俯视过连绵起伏的群山，那一刻，世间无论发生怎样的悲欢离合，在那样一个视角，只感受到自然的曼妙与人间的美好。我想，先生之所以以这样的视角来描绘黄山，这何尝不是他对宇宙生命的理解以及对人间的悲悯呢？尽管他告诉我，在创作这幅作品时，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当然，在动笔绘画之前，这幅画已经诞生于他的心中。动笔之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画好。除此，再无他念。甚至也未曾想过要与谁去比试，他只想画出心中黄山最美的样子。也许正是在这样一种无我的境界中，才能画出如此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神山。是的，它不仅仅是黄山，或者说，黄山在这里，已飞天成仙，图腾为神。

世间万物，本来性空。先生正是在性空之中，画下性空之黄山。无论先生此生是否彻底成道，至少在他画《仁者黄山图》的那六个月中，他彻彻底底的沉浸于道中。他说，那六个月，他完完全全沉浸在这幅画的创作中，甚至画到放下画笔，竟然已拿不起筷子。可想而知，2.3米的高度，27米的长度，不是站在凳子上仰头画，就是侧卧在地上脸贴着地面画，一笔一笔，那不仅仅是在画画，那不仅仅是对灵魂的考验，也是对体力与毅力的考验。然而令人震撼的是，在这样一幅五百多平尺的巨幅长卷中，没有一丝的瑕疵。整幅作品更是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通透与纯净，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人间俗气，甚至连画中的气韵都看不到有任何停滞中断的地方。仿佛整幅作品不是六个月完成的，而是在六分钟内一气呵成。

我总觉得，艺术是最好的修行，这种修行不仅仅在画里，也在画外。乃至是，必须画外的修行非常高深，呈现在画里的功夫才能老道。当笔落到纸上的那一刻，功夫就见诸笔端。越是大画，越考验一个艺术家的功力与修行。

画《仁者黄山图》的那一年，董希源先生三十六岁，无论身体、精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见识与认知都在最好的年龄。少有人知道，为了画这幅作品，他十六次登黄山，且每次去都在那里停留十天半月。他对黄山如其说是钟情与痴迷，不如说更有一份赤诚与深情。为了创作这幅作品，他整整准备了十年，大概连苍天都被他感动了。古人说，山有山神，树有树灵，我毫不怀疑，当他铺开巨幅的宣纸，动笔创作黄山的那一刻开始，黄山的山神乃至黄山松树的树灵都已与他融为一体，乃至黄山之上的云雾也都随他使唤。他说云来云就来，他说云走云就走。那一刻，他已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他亦是一位得道成仙的高人。

是的，我在先生的身上看到道人的风骨。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他正在伏案作画，旁边站着他远道而来的学生。后来才得知，他是在批改学生的作业。这倒反而令我震惊。这震惊丝毫不逊色于我见到《仁者黄山图》的那一刻，那种心灵的震撼。如果《仁者黄山图》给我的震撼是出于宏大，那么这一刻给予我的震撼恰恰是出于微小。如此微小的事，他却一丝不苟。仿佛那一刻他是一位专心致志的学生，即使我与恒甫老师推门而入，专程拜访，他也依然沉浸于物我两忘之中。我也正于此中感受到一位真正的大师对艺术的虔诚以及为人师表的严谨。这一改就改了几个小时。可能在一些人看来，这俨然是将我们怠慢与忽略了。然而恒甫老师与我却是懂得的。我们并没有觉得因此受到冷落。能遇到这样的场景，可谓难得的机缘。先生改得认真，我们也看得认真。我于先生改画的过程中，再次感受到他的性空妙有。

那一刻，他不言一语，我也未曾与他有过一句对话，然而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他的艺术态度，已然在我面前铺成开来，如同他正在描绘的那幅画。原本一张白纸上，先是有了山水树木，亭台楼阁，然后有了气韵，有了神采，他的人物形象在我面前渐渐丰满起来。尽管他看起来矍铄而清瘦，甚至不苟言笑，但是依然可以感受到他那丰富而有趣的内心世界。

从见到《仁者黄山图》至见到先生本人，有两句话反复出现在我心里，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切物质的本质需要通过表象而存在，一切物质的现象与空无的状态没有太大区别。最美的黄山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描绘，唯有站在先生的这幅巨作前，才恍然大悟，最美黄山，正是如此。明明气象万千，可分明又感受到内心的宁静；明明唯黑白两色，可分明又于群山叠峦之间看见了隐隐发蓝的天青色。

如同一部展开的史诗，明明有开篇有结尾，却分不出何处是开篇，何处是结尾。或许真正的史诗，从未曾结束，也从未曾开始。唯有起伏跌宕的情节，如同起伏跌宕的山峦，有些如同紧锣密鼓般的紧密与紧凑，有些如同轻音乐般的舒缓与疏朗，时而紧凑的山峰，时而舒展的沟壑，时而若有若无的云雾，却又于云雾中突然生出一座座山峰来。其间，几座顶天立地浑厚大山连成一片，峰峦收敛，不见山峰却气势愈现，不见锋芒却光华四溢，在一座座奇山神峰之间，透着一股股无法言说的空灵之气与空性之美。仿佛万物一体，人与天地山峦一体，在自然之中羽化成仙。

已经分不清此黄山到底是真正的黄山，还是另一座黄山？或者说，它其实是中华之山，是世界之山，是人类所普遍向往的心中灵山。

古往今来，画黄山者众多。刘海粟、黄宾虹、张大千、董寿平、梁树年……但不知为何，董希源先生的《仁者黄山图》偏偏令我一见倾心，叹为观止。尤令我联想到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有人说，《千里江山图》画的是庐山。然而在我看来，不管画的什么山，十八岁的王希孟用天才般的领悟力、充沛的精气神以及天赐的青绿色，画出了他心中的千里江山。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这样写道：“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此三远即山水画中的“三远”透视法在董希源的《仁者黄山图》中皆有呈现。大多数国画作品中，通常只会选用其中一种视角作画，将“高远、深远、平远”三种视角在一幅画中如数尽现的，古往今来中可谓麟角凤毛，古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而今人中，我以为唯《仁者黄山图》可与之相提并论。

这样说，并非没有根由。若是亲眼见证过先生的这幅大作，自然会不由联想到中国十大传世名作中的《千里江山图》以及《富春山居图》。这两幅作品都为山水长卷。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全长近12米，幅高约0.5米；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全长约8米，幅高约0.4米。尽管两幅作品都称得上是中国画中的“高头大卷”，但是与《仁者黄山图》相比，就不觉得其大了。当然，画作不能仅仅只以大小论英雄，内容才是王道。《千里江山图》涵盖了中国山水画几乎所有的细节元素，远观乃山峦壮丽，江河浩渺；近看有世俗小景、人间百态。作为宫廷画师，王希孟极尽自己的想象，且选用稀有昂贵的矿物颜料，将自己听过的见过的一切美好事物悉数放进自己的画中，深谷幽岩，高峰缓坡，飞泉流溪，水村野市，渔船水车，茅蓬楼阁，亭台水榭，人物飞鸟……千里江山就这样跃然于绢布之上。画作不仅色彩亮丽夺目，细节尽善尽美，且气势高远昂阔。

后者《富春山居图》，作为文人画的代表，黄公任凭个人的自由创作悠然于山水之间，可远观可近看。这种浏览、移动、重叠的视点，或广角深远，或推近特写，如同坐船游湖，视觉观看的方式自由而无拘。山岚白色雾气迷蒙，正是江南山水湿润的独特气候之特色。随着山脉的层次变化，画中的树木、土坡、房屋和江中泛起的小舟呈现出一种层峦环抱、山野人家的萧瑟感。随后画笔突转，略用皴染的坡与平静的江面，向后延伸，画面由密变舒，阔水细沙，风景灵动。正可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最后只剩下山水以及时间的流逝，繁华落尽，苍茫幽静。留白处两艘小船并行江中，船上渔夫也只是点景，微小的身影，渺小的生命，在整片的留白中，如一颗尘埃。最后一片淡淡的远山以及大片的留白，给人无限的遐思。黄公把哲学思想与文学的想象尽情揉进自己的画中，变成白云，皴石、淡水、细草……

与两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仁者黄山图》全图只有四种景物，山、松、溪、云，简略的四个字，可是当铺成到五百平尺的宣纸上，却是神州大地，是万千气象，是万里江山，是锦绣中华，是人间绝色……似乎无所不有，无所不包。飞瀑流水，高崖绝壁，绵延山路，通幽曲径等等所有词汇用在这里，都显得小气。在这里，只有无尽的神气，大气。就连论述他的绘画技巧在这里也显得小气了。因为在我看来，先生在这里所运用的，如其说是术，不如说是道，是用他的整个生命以及一颗至真至纯的仁心在创作，而非简单的笔墨。

有人说，王希孟来到这个人间，只是为留下一幅《千里江山图》。而我以为，董希源先生即使一生只有一幅《仁者黄山图》，就足以震撼世界，青史留名。

沈思源于2022年8月11日

董希源

1964年生于福建诏安，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全国第十次文代会代表，福建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副会长，文化部中国美术院艺委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画院特聘教授，荣宝斋画院特聘教授。

《董希源画集》、《董希源花鸟画作品选》、《董希源山水精选》、《名家画范——董希源·我学山水画》、《锦绣河山美如画——董希源为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中央领导人新年贺卡作画选集》、《当代中国书画名家作品选——董希源》等分别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福建省美术出版社、福建省政协办公厅和福建省国际文化经济交流中心、全国政协《画界》、四川美术出版社、天津美术出版社、杨柳青出版社等出版社出版。

其作品《农家山市》、《乡情》、《春风得意》、《山高云祥》、《清音出泉壑》、《鹤鸣天地宽》、《新篁映锦绣·寒梅化春光》、《江山永存》、《涛涛云海壮山河》、《锦绣河山美如画》、《梅竹知春更红绿》、《喜鹤三友共千秋》由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城楼、全国人大机关、国际奥委会，中国美协收藏并陈列，22幅作品被选为制作中国领导人2008年新年贺卡。1986年起应邀在上海、福建、广东、山东、台湾、香港、北京，澳门，联合国环境署举办个人画展。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二囡家书》《毛郠夫人》《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身心健康密码》《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