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巴黎塞纳河的游轮上，我竟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个季节，仿佛时光重叠，而我却已经从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知性的女人。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也许，当一个人能透过纷呈的世相探知到内在的本源时，我们其实已经脱胎换骨了。

所谓旅行，据说至少是在一百公里以外的游玩，否则只能称之为郊游。可是对于马路上还鲜少有汽车旅行只能靠船只的年代，对于自出生就从未出过远门的我而言，那样的旅行已经算足够的远。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学校组织学生到绍兴城里游玩。只有班里成绩最好的前几名学生才能去参加这次活动。全校五个年级几百个学生，总共也就挑出一二十个学生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也几乎是年纪最小的几个学生之一。这次旅行，单趟行程几十公里。学校包了一条水泥船。这水泥船原本是装货的，但是这一天，零时改为载人。天还未亮，我就从家里出发。出发前，养母给了我五角钱。并再三叮嘱：“千万别丢了，如果花不完，还拿回来。”我点点头，把钱揣在兜里，背上一个小凳子出发了。老师交代，每个学生自带一个凳子，在船上按序摆放，各自的凳子就是自己的位子。

这船，用的是柴油发动机，一路上发出很大的轰鸣声，并伴随着一股浓浓的柴油味。船行走着，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两岸的风景不停地留在我们的身后。我第一次觉得世界如此奇妙。

到达绍兴城里，已近上午十点，让我们去的好像是绍兴儿童公园。几十年前的事，有些模糊了。但依稀还记得自己的那份新奇与兴奋。有时甚至也任性、顽皮。这大概也是所有孩子的天性。只不过这些天性在高压下的家里没有发挥的机会，而一旦离开家人的监管，这天性就不由地冒出头来。

滑梯、秋千、木马……我几乎把游乐场里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一遍。那也是我童年中玩得最畅快淋漓地一次。我记得那天养母还特意给我穿了一身新衣服。老师一个劲地夸赞我好看。可惜那时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一个有相机的。若是照下来，一定可爱的很。

玩得尽兴，肚子也会饿得快。我第一次可以自由地支配如此大面额的钞票，在一分钱可以换一颗糖的年代，想想看，五毛钱可以换多少零食？

也许我的大手大脚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最终我一分不留地把五毛钱全用完了，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我很开心。开心到差点误了回去的船。直到班主任不断地叫唤我的名字，我才兴冲冲地向码头跑去。也许是跑得太快了，没有看清脚下的路，竟然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我一下摔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新裤子，膝盖的地方，硬生生磕出一个口子。我动动腿，还可以走路。我就想，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可以行走，不就是破了一条裤子吗？随后我就一瘸一拐地跳上了船。

没想到，回到家里，被养母一顿打。看到我的新裤子一天就穿破了，仿佛就撕碎了她的心，我不能形容她到底有多心疼，反正那巴掌里积聚了她所有的愤怒。又问我要那五角钱，我却拿了一大包东西给她，甚至还包括一块洗衣服的香皂。也不知我当时怎么想的，就觉得那东西香香的，很好闻。养母问我，钱呢？钱都去哪儿了？我却说：“您才给我小小的一张钱，我却给您换回来那么多东西。您说，是钱好，还是这些东西好？”

她停下将要再一次挥下的巴掌，看着我，想了想，然后狠狠地对我说：“没有钱，能换回来这些东西吗？不过还算你有良心，心里想着我们，这次就饶了你。”

这场战争就这么平息了。那天，我睡了一个很香的觉，好像梦里闻到的，都是那香皂里发出的玉兰的清香，以及听到“哗哗”的流水的声响。

如今，再也没有人管我。我获得了作为一个人或者说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程度的自由。尽管我心灵所能抵达的地方，我的双脚不一定能够全部抵达。然而我依然庆幸，可以透过自己的意识抵达无数双脚无法丈量的空间……

思源写于2012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等多部长篇小说；《返思录》、《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等多部哲思类文集；以及书信体文集《我的爱》《太阳之子》《二囡家书》《毛郠夫人》；寓言集《梦醒记》；传记类《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灵之医者》等多部文学作品。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在淡定和从容中娓娓道来，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