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二十年，很少在这里遇见老乡，听见乡音，更不要说有同为老乡的好朋友了。仅有的一两个老乡，就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一个在北京工作但近乎常年在外地出差，有时几年才见上一面。一个是工作在上海但经常出差到北京，我们一年还可以见上几次。但是我与同学在一起时，并不说家乡话，所有的交流都是用普通话完成的，因为那样可以让各自的表达更流畅。我并不擅长说家乡话，我的说家乡话，就像老外说中国话。

昨天却在同学那里遇见了他的外婆，是从家乡来北京小住的。同学说，我叫她“小外婆”，你也跟着我叫吧。我看小外婆很年轻，看起来顶多六十左右，怎么就叫上外婆了呢？于是就忍不住问：“外婆，您今年高寿？”外婆笑眯眯地回答道：“今年八十了。”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她那头花白的头发中，有一多半呈现出漆黑色。看得出她并没有刻意保养，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但是充满了力量感。举手投足之间精气神十足，且收拾得十分利落。一串光泽柔和的珍珠项链，配着暗红色带花的香云纱上衣，左手戴了一只青玉手镯，右手戴了一块金属质地的老式女表。我喜欢她随意中透露出的这种仪式感，这说明她是一位热爱生活且十分有涵养的老人。

随后，我们坐在一起用家乡话聊了起来。没想到我的祖上她近乎全认识，从我的外公外婆，到我的爷爷奶奶，她都能叫得上他们的名字，说得出他们的性格与特征。我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仿佛又在她的描述中活灵活现起来，譬如我的外公很高大，很有力气。我的外婆很瘦小，但是很能干，且对佛很虔诚，念经堪称乡里第一……如此这般，越说越近，这对于我是很神奇的事情，我第一次感受到乡音的亲切。

傍晚七点光景，小外婆的大儿子来了，他是八七年考到北京的研究生。我们曾在六年前见过，那时萧山召开第一次全球萧山人大会，参会的是从全国各地乃至在世界其他各国发展的各行各业的精英中选出的萧山乡贤。彼此相见，分外惊喜，没想到时隔六年，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这一下，话题就多了起来，小外婆喜欢喝点小酒，我们大家一起就陪着外婆，每人倒上一小壶酒，边喝边聊，一顿饭不知不觉就吃了四个小时。我最怕吃饭时间拉得很长，但是这一顿，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他的真心、真诚、真性情，让我觉得能在北京遇见老乡，真好。

回到住地，已是午夜十一点半，豆豆还在家中等我。一听我上楼的脚步声，就马上冲出来给我开门，亲热地叫着：“妈妈，妈妈！”

刚一进门，他就拉我看他用积木搭好的房子，随后又拿出一个球来，让我陪他打球。一直打到十二点多，他才觉得尽兴。我兴奋了一整天的神经，此刻也想要进入寂静的夜，将自己全然地交托给甜美的睡眠。

我曾写过一本小说，叫《漂魂》，描写了一个个无所寄托，一直在漂泊之中的灵魂。或许，尘世的种种情感与牵挂，那种乡情、亲情、友情或者爱情，才会使得一个人心有所依，而不至于失重漂泊。而我原先以为，仅仅只有写作就足以慰我此生，看来，是我想的简单了。对于写作而言，孤独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整个人的一生，所能激发的潜能或者发挥的力量，在一个恰当的关系之中，一定会远胜于独自一人。这也是为何多年以来，在全国各地会有各种各样的同乡会。在异国他乡，在一个移居的远离故土的城市里，同乡会或许会让我们凝聚出一种超越于个体的力量，让我们的生命不至于在某种特别的状态下失重。

2023年7月1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