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燕生，不是一篇文章可以写尽的。仅仅是他在艺术上的创作以及爱好，就足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在艺术家中，像他这样专注艺术并精通多门才艺的人，我不知除了他，还有谁？也有一些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可是他们在艺术之外，还热衷于追求名利甚至权力，我就不能再认定他们是纯粹的艺术家了。他们或许也是政治家与野心家，常常往返于各种名利场中，最后渐渐的忘记了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本色。并不是那样不可以，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但是要说艺术家的纯粹或者纯粹的艺术，我以为燕生可以称得上。我甚至对燕生说：“像您这样的人，更应该生活在吟诗作画、抚琴吟唱的古代，而不是在今天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熙熙攘攘的世间。在现今这个红尘，您注定孤独。”

他想了想，注视着我说：“有一人懂我，足以。”那时，我还未曾为他写下任何文字，可是凭着他的直觉，他十分肯定地告诉我：“思源，你是我的知音、知己。”他说他的法号叫“灵觉”，虽然我只是轻轻讲了几句话，但是他的灵魂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将会是那个最能读懂他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我何尝不是如此，当他给予我如此的信任时，作为知音，我定当赴汤蹈火。所以写燕生，一篇短短的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必要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因为他本就是一本厚厚的书。何况在他过往几十年的人生中，他所出版的各种艺术作品合集，已经堆成小山。只是，其中的内容都是他的艺术创作，书籍虽多，却都是由他而写，没有一本为他而写。这无疑是一个遗憾。既然他认我为知音，所谓知音，就是能读懂对方内心的一切喜怒哀乐，成败得失，也包括其内心所存有的某些小小的遗憾，无论在艺术的创作上，还是在情感上，相对于他灵魂深处所追求的圆满，似乎总有那么一些缺憾，使之在看起来十分充实的生活背后，隐隐觉得某种空寂与孤独。

我想我的确是懂他的。甚或，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懂他。我不知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还是在我经历了太多人世的沧桑之后，我对每个生命所具有的超乎寻常的感同身受。

虽然从燕生的背影与精神状态看来，还像个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但是回望他走过的路，却是近四分之三个世纪。他经历过最动荡的年代，亲历过家庭的各种变故，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我竟然不由的想起曹雪芹，我想起幼时的他如同《红楼梦》中的宝玉，但又比宝玉接受更好的呵护与贵族的教育。而成年后的他，竟然令我想起屈原。并不是因为他的人生如同屈原那么悲怆，而是他的诗情与才华，让我联想到屈原。

我一直在想，若是要将他写成一本厚厚的书，我要如何来写？一定不是虚构的小说，也不是完全的纪实文学。这时，“九章”两个字从我心里跳了出来。如同楚辞《九章》，各篇的思想内容各不相同，但是通过九个篇章，呈现给我们一个相对丰满的屈原形象，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惜诵》表现了诗人在政治上遭受打击后的愤懑心情；《涉江》是自叙放逐江南的行迹，反映了诗人高洁的情操与黑暗混浊的现实生活的矛盾；《哀郢》抒写了诗人对破国亡家的哀思及对人民苦难的同情；《抽思》抒发了诗人见疏于怀王之后的怫郁幽怨之情；《怀沙》为屈原自沉之前不久所作，其中着重叙写了诗人正道直行、不随世浮沉的节操以及以死殉道的决心；《思美人》反映了诗人思念其君而不能自达，但又不愿变心从俗的心情；《惜往日》有人认为是屈原的绝命词。概叙了诗人一生的政治遭遇，为因谗人破坏和国君昏庸使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而深感痛惜，也表示了必死的决心；《橘颂》通篇就橘的形象和特征作出拟人化的描写，是屈原早期的作品，可以看成是作者人格和个性的缩影；《悲回风》则流露了一种低徊缠绵的忧苦之情。

当然，除了都有超然卓绝的诗情与才华之外，燕生与屈原的人生经历大相径庭。我写燕生的九章，是从他所追求与热爱的艺术门类以及个人生活的九个不同面写成九个不同的篇章——分别为诗、书、画、印、古琴、长笛、洞箫、禅拳、生活。

第一章  刻功

写燕生的第一章，我想先从他的印章开始写起。因为燕生的印章给我印象最深。并且我们这次之所以再续前缘，也因他的印章而起。我总觉得，印章在人生中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就像一个人走过的足迹，当脚掌踏过土地，脚印就深深地印在了泥土里。从一个人的足印，我们可以判断出一个人大致的身高体貌，我们也可以从一个篆刻家所篆刻的印章中，看到他灵魂的样子。

是的，我从燕生所刻的印章中，看到这个仿佛从远古走来的灵魂，他饱受生活的磨砺，却依然保持着内心的纯真。他讨厌战火却又喜欢被炮火洗礼后的废墟中所呈现出的沧桑之美。正如他享受宁静的生活可也渴望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就像一个矛盾体，追求极度的完美，可是很多时候的完美恰恰以破坏作为前提。就像我亲眼见证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不经意间，信手拈来的雕刻。仿佛拿在手中的不是一把锋利的钢刀，而是一个魔术笔，还没看到他用力，一个个字就已经从他的笔下一跃而出。看着刀起刀落间，不见刀光剑影，只见文采华美。我突然想到四个字“着力即差”。苏东坡晚年信奉佛法，与佛教有着甚深奇妙的渊源。公元1101年，他病重卧床，生命垂危，他的好友维琳和尚在他耳边告诉他：“东坡，你不要忘记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事！”苏东坡回复说：“那个地方到底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时候不应刻意用力。”另一位好友就说：“先生平时践行佛法，这个时候更需要努力啊！”但是苏东坡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着力即差。”说完便与世长辞，享年66岁。“着力即差”也成了苏东坡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我极喜欢这四个字，其实做事情做到最好，都是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水到聚成、自然而然、轻轻松松做成的。

看燕生篆刻印章，那叫一个轻松愉悦，仿佛是手指在印章上的舞蹈，只轻轻地垫起指尖点了几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字就从石头里浮了出来，战国的字、秦汉的字……仿佛它们早就在那里，只等着燕生轻轻地拂去落在它们身上的那层尘灰。刻章本是费力的事，但是看他刻章，却毫不费力。很多人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我却是懂得的。因为我的写作就是如此。好像文章本来就在那里，我只需掀开那个头盖，她自然就露面了。

燕生刻章亦如此。他的印章透露出一股独特的气息，我知道，刀工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在术的层面上，他早已炉火纯青。关键是他几十年来的生命修养以及灵魂历练，如同在书写毛笔字时力透纸背那样，功夫不在笔上，而在臂力从丹田那里发出。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浸透于艺术的创作过程中，甚至更留在了作品中。当一方印章刻完，原本空白时那方平平无奇的印章，瞬间就有了灵气。而当这方印沾了印泥拓到白纸上，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白纸，又瞬间有了生命。它仿佛会说话。你只要静静地看着那张纸，于静默中就能听到千言万语。

同样是四个字或者一句话，用机器印刷在纸上是一种感觉，用毛笔书写在纸上是一种感觉，用印章拓刻在纸上又是另一种感觉。而看燕生刻制的印章拓出的字与别人刻制的印章拓出的字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别的印章拓出的字，只是个字；而用燕生的印章拓出的字，仿佛是一本书，是一段尘封的历史。又恍如一个古老的灵魂穿越千年的时空，与老友重逢。你会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温暖，如此美好。这种感觉透过那张纸，不断地弥漫开来，甚至充盈了整个空间。乃至你的整个一天，都会因看到这个印章而觉得美好，心就那样被融化，被温润。

正如叶圣陶先生在得到燕生为他亲刻的印章后写道的那样：“我觀燕生刻，傾慕殊無極。流派溯厥源，規制咸有則。博采能會通，運刀見功力。深感貺名章，珠圓玉潤式。”

还有人这样评价燕生：他幼承庭训，六岁习书读史；他天聪好学，十二岁师从康殷先生；他为求真谛，二十三岁就职于故宫博物院，于紫禁城专事书刻十载；他虚心求教，得到罗福颐、金禹民二先生指导，艺乃益精；他宗法秦汉，融通古今，三十二岁负笈东渡，弘扬金石书画二十载；他年近古稀仍笔耕不辍，追求高洁淡雅、清悠弥远的艺术意境。

也因此，自七十年代开始至今，诸多书法名家或是文化名人，都以拥有一方李燕生亲刻的印章为荣。因为燕生所刻的印章中，有着无数文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那种文人气质与武学精神相结合的浑厚古朴的神韵与力道。他刻制的印章浑然天成，仿佛那个印章不是落在纸上，而是刻在心里。只要看过一遍，便会念念不忘。

当然，除了燕生的天赋之外，也离不开他在各种机遇与境况中的勤学苦练，他说，基本功的完结，艺术才刚刚开始。所以他尤为讲究基本功的操练以及各种学养的充实。或许是上苍的眷顾，未满二十，他便有幸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此后的十年时间，他专门研究历代书法绘画。紫禁城内的金石书画藏品，件件堪称“国之瑰宝”，燕生却能近距离鉴赏历代名家的真迹，与绵延几千年的灿烂文明和辉煌文化朝夕相处，感悟良多。想要在精英荟萃的文化殿堂里走出自己的路，必先走近大师、走近古人，并学会与历史对话，与智慧交融。因此，整整十年的时间，他以故宫为家，以近乎痴迷的姿态，守着人们心目中那座神圣且神秘的紫禁城。

在他以后的创作中，无论印章，还是书画，他都既有传统的元素，又有自己的创新。但是他说，创新绝不是凭空杜撰，随意臆造。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想要做到，却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修行。

燕生的一生都在修行中，他或许没有吃斋念佛，没有诵经打坐，但是每当他坐下来篆刻时，他就如入禅定。那个时候，石头不是石头，他不是他。或者，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他——那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神一般的存在。石头在他手中如同面团，他想刻上什么字就是什么字，想是什么感觉就是什么感觉。至于“心到、形到、手到、意到、神到”到底是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已经不再重要。或者几乎是同时到达，真正抵达天人合一、心神合一、神形兼备的至高境界。

很多人送我的画集，我并不怎么爱看，因为没有文字，有时也觉得内容单一而苍白，我因此多半草草翻过。但是燕生给我递上的那本印章集，我看了好久。且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也不倦。那本色的微微发黄的纸上，就那么盖了一两个印章，却看得人意犹未尽，妙不可言。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名家想要拥有一枚燕生亲刻的印章。孙默佛、沈从文、俞平伯、罗福颐、金禹民……

迄今为止，燕生刻了成千上万的印章，但是他的手还是那么细腻，那么温润，以至于当他握着我的手时，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双拿刻刀的手？但是我同时又知道，他在放下刻刀之外，还弹古琴，演奏小提琴，还写字、画画。所以他的手必须跟得上他的灵魂，就像他的心那样，柔软而坚强，温和而有力。就像他打出的禅拳，看起来绵柔无力，但其实都是功夫。

燕生刻制印章的这种功夫不仅在刀上，也在刀下。不仅在拿起刀的时候，更在放下刀的时候。也或者，在燕生的心里，从无那把刀，他其实一直是在道上下功夫。最终大道至简，以极简之道，成就极深之功。

李燕生 中国当代艺术家、篆刻家

1953年生于北京。幼承庭训，天聪好学，六岁始随家严习书读史，十二岁师从书坛巨匠康殷先生，精研甲骨钟鼎、秦汉玺印、碑版石刻和历代法帖。1976年—1985年，就职于故宫博物院, 居紫禁城十载，专职从事书法篆刻研究与创作，并一窥历代名家法帖真迹, 对古典书体深有感悟。同时，还得到故宫博物院金石书法大家罗福颐、金禹民二先生指教，艺乃益精。1985年—2005年，赴日讲学，进行书画创作研究。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我的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我的爱》《二囡家书》《必由之路》《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身心健康密码》《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叩问苍穹 寻找信仰》《中国母亲》《人间烟火》《心象无极》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