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风景
吴欣
一
初夏时节，正是草木繁盛、野花绽放的时候，我随文管所霍所长，一路驱车前往晋蒙交界处，履行他的巡察管护长城之责，而我则借此良机，再次探访长城，感受一番长城之伟大，体会长城沿线人民那不屈不挠建设美丽家园的精神与气质。
小汽车一路奔向东南。透过车窗向南望去，只见鸡山、明化山、馍馍山、双角山、圣山由西而东，横在滔滔西去的浑河南岸。显然，我们的目标并非眼前，而是在山的那边。穿过浑河，顺着海流屯河，经过泉子湾、好来沟等村庄，我们已经望到了长城那雄健的身姿。站在好来沟村前的岔路口，我们不仅为长城而感叹，同时也为这个英雄的村庄而折服。在村西沟坡的顶部，就矗立着一座经历了四百多年的烽火台，在其下面沟谷的阳坡，几孔土打窑早已破败不堪。别看这残颓的院落，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曾建有设计精巧、攻守俱佳的地道，我绥南托和清县的干部战士依托这一带有利地形和遍布各村的地道，与敌人巧妙周旋、勇敢战斗，留下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且流传至今。
沿着新修的巡察公路，我们顺沟来到丈房沟，然后一路向上，顺着山脊，一会儿穿过二道边，一会儿又返回边墙内。在一处视线开阔之地，我们下车驻足，眺望四野，只见在明丽的阳光和带状白云下，群山万壑莽莽苍苍，山中的草木刚刚发芽吐绿，还没有涂上鲜艳的色彩。目光穿过两山夹峙的隘口向西望去，只见一座平顶的高大峰峦映入眼帘，没错，那便是长满了故事的圣山。相传，当年修筑长城时，官员们千方百计想把圣山围在边内，企料头天筑好，次日圣山却“跳”出边外，如此反复十三次，却始终未能如愿，因而，此处留下十三条尚未完工的长城，并且留下一个名为十三边的小村庄。另外，相传呼和浩特市大召寺前有一眼玉泉井，有人用铜瓢取水，不填将瓢掉入井中，却怎么也捞不到，哪料有人竟然在圣山顶部的泉水坑里捞到了这只瓢。这些传说固不可信，但其山麓的古庙和古戏台遗迹，确乎向世人传递着圣山的神奇之处和人文历史。
向东南方望去，只见长城的二道边和大边沿着山脊，仿佛两条巨龙游走在连绵的群山之巅，一座座烽火台宛若凸起的鳞片，使得两条巨龙分外飘逸洒脱，赋予了生命的动感。数百年前的明朝，统治者为阻挡蒙古军的侵扰，不惜动用大量人财物力，修筑了这道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万里长城。在风雨的剥蚀下，长城有些地方早已残破不堪，但其历史却在民间却基本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在长城沿线，有许多村庄的名称与长城有关，诸如二道边、十三边、三十八、红台子、四墩、黑台子、单台子、丈房塔等等，这些处于主边以及二道边附近的村庄，见证了长城的修筑、维护以及历史变迁。
当然，最神奇的是，在长城沿线，有许多边内外同一村名的情况存在，如红台子分为上、下两村，三十八分为口内、口外两村，口子沟分为边内外两村，等等，往往边内归山西省管辖，边外归内蒙古管辖。这一现象的存在，说明历史上边内外人民存在着密切的经济文化交流，他们或者相互为亲朋，或者互相依靠，表现出亲如一家、密不可分的关系，至今令我们动容。
二
这几年来，霍志国所长和他的同事们怀着对长城的热爱之情，经常深入长城沿线巡察，他们风餐露宿，不畏艰辛，几乎踏遍管辖区域的每段长城，每座烽火台，就连附近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川、每一个村庄、每一处工地，都做到了如指掌心中有数，生怕损坏哪怕一丁点长城遗迹。他说，长城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决不能毁在我们手中。
常年的辛苦奔波，常年饮食不规律，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血压升高，体格削瘦，使这个只有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可他始终无怨无悔。至于这究竟是今年第几次巡察长城，霍志国则很难记得清楚了，但说起有关长城的重点工作，他却如数家珍，了如指掌。他说，前年开展长城普查，他与同事们扛着工具，一山一山、一段一段地实地测量，详细记录大边、二道边以及主边的长度、材质、烽燧以及现状等，进而为保护长城提供第一手资料。为落实保护措施，他们制作了一批保护长城标志石碑，每一块都有几十公斤，而有的地方不仅越野车到不了，就连骡马也很难通行。为此，文管所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张补才自高奋勇，扛起石碑向山上攀去，硬是把这沉重的石碑运到了长城近旁。说起这件事，霍志国的喉头上下动了几下，将目光投向远方那起伏连绵的长城了。
为了让这优秀的文化遗产长久地保存在这片热土上，边内外文保部门想了许多办法，动员当地农民齐心协力共同努力，比如，和林格尔县、右玉县文保部门聘请沿线的牧人为义务保护员，开展日常不间断的保护；两县文保部门建立联席会议制度，定期研究解决保护过程中遇到了困难和问题，同时不定期协同巡察沿线长城，现场解决问题，如发现哪里出现挖土、修路、采石等现象，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辖地，都要及时通知对方，通报情况，协同解决。为此，霍所长带着我这个长城爱好者，拜访了右玉县文物管理所的几位领导。那天，他们正巧也在晋蒙交界处云石堡附近巡察，且正在安排当地一个农民义务保护员的巡察工作呢。一见面，大家便热情地打招呼，互相开着玩笑，交流着巡察长城的经验。看得出来，他们根本不分彼此，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后来得知，他们常年共同巡察、共同保护长城，由此结成了深厚友谊。
不仅如此，为了保护长城，当地政府结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把那些居住偏僻、交通不便、条件恶劣的小村落进行生态移民，将群众安置在条件更好的地方生活，而原先的小村落则进行生态修复，通过植树造林，恢复植被，使之重现绿水青山，与长城相映成辉。在浑河沿岸的新店子镇、右卫镇等地，我们都见到了这样的移民新村。另外，在长城沿线，晋蒙两地人民不约而同地实施了生态造林工程，一片片绿色重新出现在昔日光秃秃的群山间，一条条绿色长廊出现在沟壑里，各种野生动物、野生鸟类出现在林间，黄土高坡再现生态美、环境美、人文美的景致。
连绵起伏的长城，铭记了数百年历史，也铭记了边内外人民的经济文化交流。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一道道边墙、一座座烽燧，被一双双坚定的目光抚摸着，被一双双坚实的脚板丈量着，被一颗颗火热的心儿呵护着，长城，见证了护边人付出的无数心血与汗水。
三
今天，长城虽然早已失去了军事意义，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却通过长城得到了集中体现。就在山西省右玉、内蒙古和林格尔及清水河三县接壤处，从全面抗战起，这里就成为一块稳固的革命根据地，并成为大青山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就连绥南地委机关也一直坚持在托和清县，直到抗战胜利。雄伟连绵的长城，见证了共产党八路军英勇顽强战日冦的历史，长城上的砖石草木，留下过共产党八路军的鲜血与汗水。
绵延万里长城长，长城脚下是故乡。长城沿线，关内关外，曾经是我共产党八路军抗日游击根据地，长城不仅记录着历史，而且融入了红色基因。从高高的山脊南下，我们便进入了马场河谷地，在我的提议下，我们首先前往云石堡稍事考察。
云石堡位于主边之内，归山西省右玉县管辖。眼前的古堡虽然显得破败不堪，但透过残存的墙体，我们依然可见其高大雄伟，其每边约有260余米，高12米，明代万历年间修筑时墙体均为砖包，现仅南墙有一部分仍为砖包，城门开在东墙偏北。在云石堡跨过堡沿河的沟谷，便是历史上有名的云石口马市，现归和林格尔县羊群沟管辖，现场仍然可见断壁残垣。这处马市于明朝年间开设的互市，一如杀虎口马市一样，属于月市，也称小市。互市的开辟，方便了蒙汉各族人民的物资文化交流，同时也见证了蒙汉人民和平相处的历史。云石堡作为一座坚固的堡垒，当年被侵华日军看中，于是派遣重兵驻扎，并且由此出发，经常深入绥南托和清根据地、晋西北地区疯狂“扫荡”，大肆屠杀我抗日军民。附近托和清根据地的许多军民就惨遭云石堡日伪军的杀害，包括绥南地委书记张云峰和他的通讯员赵芝，均死于日寇之手。
离开云石堡，沿着马场河边的水泥路向西，我们先后经过黑土崖、李家山沟、一间房、四间房、瓜窑子、阳坡等村，实地察看长城脚下、马场河畔那一处处抗战遗迹，聆听村民们讲述先辈们一个个生动鲜活的抗日故事，内心充满了对革命志士、抗日先烈的无限敬意。
李家山沟当年仅有两三户人家，沟谷大致呈南北走向，沟中的马场河水量充沛，奔流不息。沟谷幽深，两侧山峦叠障，高耸入云，沿河又有众多沟岔，确是开展游击战的好地方。沟谷西边半坡之上，残存着几孔破窑洞，在抗战最艰苦的时期，绥南地委书记张云峰就曾在这个村的堡垒户隐蔽开展工作，并建立地下交通站，不仅联络绥南各县，而且联系着大青山根据地和晋西北大后方，仿佛一颗红色的钉子，牢牢扎在长城脚下这片沃土，令敌人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
车入一间房村，马场河由此折而向西。村子座落于河北岸的缓坡上。抗战时期，由于群众基础好、党的地下组织健全，我八路军、武工队经常路过或在这一带驻扎，这就引起了敌人的关注，驻云石堡日伪军时不时派出特务，深入根据地刺探军情、抓捕革命群众，也屡屡遭到八路军武工队的打击镇压。1939年5月中旬，我八路军120师警备六团从右玉县出发，长途奔袭和林格尔县新店子日伪据点，政委张达志身先士卒，指挥并率领本部一举攻入据点，全歼守敌。在撤往浑河以南一间房休整之际，警备六团遭到日军优势兵力的围攻，损失惨重，56名八路军指战员为国捐躯，烈士的鲜血染红了马场河。在一间房村，我们和村民们聊起当年那场惨烈的战斗，他们唏嘘不已，都说八路军勇敢无畏，在被鬼子包围压制的情况下，有的身负重伤后仍然鸣枪示警，有的奋勇出击壮烈牺牲，也有的端起机枪扫射鬼子。战斗结束后，村民梁科、二油楞等领着众人，流着眼泪将牺牲的八路军一一掩埋，并把一名负伤后幸存的八路军用担架送往后方。在这些故事中，那个鸣枪示警的战士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原来，日军在凌晨时分包围一间房村，鬼子特种兵摸到我哨兵跟前，用匕首刺伤哨兵。身负重伤的八路军战士从窑头的哨位上连人带枪跌落到院内。眼着情势险恶，哨兵捂着汩汩流血的胸口，顽强地爬进土窑，托着墙型挪到窗前，使出最后的气力拉动枪拴扣动板机发出示警枪弹，然后壮烈殉国。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这名八路军战士牺牲的窑洞。村民说，这孔窑未塌前，墙壁上确实有几个黑乎乎的血手印，后来，塌陷下来的泥土已将那几个血手印掩埋了，但村里的人都没有忘记这血手印的存在。是的，人民不会忘记英雄，那是共和国最为深刻的记忆。站在这孔残破的土窑洞前，我仿佛看到了那名坚强的八路军战士，正拖着身子挪进窑洞，操枪射出愤怒的子弹，然后英勇就义。我和霍志国所长商议，待条件成熟，一定把这几枚血手印完整地揭下来，并在博物馆显要位置展出，让更多的人了解抗战，铭记历史，不忘国耻，激发广大人民的爱国热情。
如果说，长城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那么，发生在长城沿线的抗日战争，则书写了中华民族英勇无畏的史诗，它就刻印在那连绵的群山，融汇在奔流不息的马场河，流淌在革命老区人民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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