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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集《高贵与蒙昧》之《骂功》
2022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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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功
一
鲁迅先生在涓生手记《伤逝》一文中曾写到:“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
其间的无奈和苦楚,在短短两行文字中一览无余。要说婚姻怎样将一个原本活泼的女人打磨到最后麻木不仁,那接下去的一段话更是活灵活现:“加以每日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点怒色,她也总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至于鲁迅先前描写子君的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是怎样的粗糙起来,我已经省略了。因那时子君还沉浸在爱中,为自己心爱的人甘心情愿的操劳,可这操劳终于还是抵不住岁月的消磨。爱渐渐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抱怨,是淡漠,甚而成为与麻木一样可怕的冷战。
人会说总不致于所有的婚姻都是如此,其实是骨子里不愿去相信这多半竟是事实。我熟识的人中有一对张姓的夫妇,吵了一辈子。如今儿孙都各自成了家,俩人还在吵。一旦拉开架势,那真是鸡飞狗跳,各自骂架的声音大的可以不用喇叭,尖的可以赛过吹哨,急的可以媲美警笛,只消俩人开战,全村里基本都能听到。因老太太骂功了得,那滔滔不绝的言语,若大先生在世,怕也要自叹不如了。
这次大概是为了一个电源插座而开得战:“你这个死人,叫你买个结实的回来,你非买回来这细巴唧唧的线板,用几天就坏。出了事故怎么办,你不是害人么?一辈子就这个死样。抠抠搜搜,有钱都买不来像样的东西。穷鬼,穷怕了,穷惯了,有钱也改不了,还是那怂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老头子为自己申辩了一句:“小店里全是这样的接线板,不信您老人家自己去看看。”
张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骂开了:“也是,骂你这种无用的人根本没用,这电线板也不是你造的。实在要骂那些混账东西,一天到晚造假货,以次充好。那些人的心都坏了,不知道自己干得缺德事,将来都要遭报应的。现在这个世道真是坏了,什么都是假的,电线给你弄细一点,不直接电死你已经算不错了。想想那些往奶粉里掺三聚氰胺的,往人吃的食物里放各种添加剂的,往牲口的饲料里加抗生素和避孕药的……真是为了钱,让别人断子绝孙也不顾。他们大概没想到,别人断子绝孙了,他自己能不断子绝孙吗?这些报应将来是要千倍万倍的回报到他们自己头上的。”
张婶骂着骂着就又引申开去了,从个人到家庭到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世界,从事件的起因到最后的结局。这种骂到最后常常就成了她自己的自言自语。从这件事说到那件事,从这个理说到那个理。而她的老头,听她骂着骂着,冷不丁也会从中说上两句。这场骂战最终就成了真理之战。
“有人说,这是罚款不够厉害,如果发现了造假倾家荡产地罚,就没人敢这么去造假了。”
“哼,造假的人,都是抱着侥幸心理,都觉得自己脑袋够用,可以虎口脱险,死里逃生。就是没人告诉他们,造假的因果报应。罚款算什么,即使枪毙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一枪毙了,两眼一闭,从此两清。那实在是想的太简单咯,如果给他们普及一下因果课,告诉他们造假的后果,不但自己死后不得安宁,地狱、饿鬼、畜生道的轮回转,在里面一待就是千年万年,甚至万世不能投胎做人。还有他们自己的子子孙孙也要为他们的缺德买单,生下不肖子孙,不知他们还敢不敢那么去做?”
听张婶骂人,就像在淡而无味的菜里撒了一把辣椒,闻起来呛人,但吃起来带劲。
通常情况下,老太太骂十句,老爷子才会回一句。常常是老太太骂到老爷子的祖宗时,老爷子才会气冲冲迸出一句话来,学着老太太的口气回骂道:“妈妈的,你能不能少骂几句。”接着,大家便听到老太太骂得更急促起来,声音也更加的尖厉起来。
“夯,你看看,你看看你哪里有爷们的气概,做一个男人,一点都不敢伸张正义,你不爱听你走啊,可惜你怎么撵也撵不走。谁稀罕你,犊子,你爱上哪就上哪去,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
这时老爷子大多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然而张婶并不会因此就停下她的骂,似乎她这辈子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这个男人引起的。
她一边走到厨房,忙乎着中午的饭菜,一边继续骂道: “你这个死鬼,这煤气灶我说了多少遍了,总是记不住,不是忘了关这个开关,就是忘了关那个开关。妈妈的,你死了就死了,可家里还有其他人呢,邻里隔壁还有那么多人呢!”
隔壁的王婶听到这里,就过去劝了几句:“我说张婶,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就别再这么说你家老头子了,也怪罪过的。你看,平时你对外人都挺好,可你这一骂,真是把你的功德都骂没了。少来夫妻老来伴,相互有个伴不是挺好么。何必要这么呛呛呢?”
“切,就你要伴,我要什么伴?跟他做夫妻,那不是过幸福生活,那是在逆境中求生存。没他我活得更自在。有他,我还多个累赘。我压根儿就看不上他,从第一天起就没看上过他,我早就过够够的了。你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整天脑子不知在琢磨啥?都怪我当年见识少,心太软,听了爹妈的话。唉,要是当年我满世界的溜一圈回来再结婚,也不至于今天这样。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多自由!”
“你真觉得自由好吗?你觉得现在这些年轻人真的幸福了?”
“也是。如今婚姻自由,不过这自由也太自由了,想结就结,想离就离,就跟过家家似的。但比起我这不结不成、想离不成,总要好些吧。”
“你家老头没你说的那么坏。你说你整天这么骂他,他能好看么?你从今天开始说他好,兴许他还真变好了呢!”
“哼,我表扬他?他就是块滚刀肉。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结婚,可他把我毁了,他毁了我呀……”
大概是老爷子受不了这样的骂,独自挎了个菜篮子上地里去了,骂战终于告了一个段落。那王婶也就怏怏地走开了。
我正准备静下心来写些东西,谁料楼下的厨房里弄得“叮当”作响,不知母亲又在忙一桌什么大餐。也不知父亲说了句什么,只听母亲在说:“娘们怎么了,没有娘们能有你吗?别老拿经济危机唬我,经济危机跟我们老百姓有啥关系,该吃还得吃,反正房子是自己盖的,粮食是自己种的,菜是自己地里长的。那些整天玩弄钱的人才会被经济危机玩得惨兮兮的,你以为我不懂吗?”
于是听到父亲苦笑。一边又听母亲将父亲作各种使唤,洗菜了,淘米了,真是一刻也没有消停。弄得我也是静不下心来。好不容易拿起一本书来看,才看没几页,就又听母亲在楼下叫唤:“鸿,快去叫洁回来,别让她在外面疯玩,整天像个野丫头似的,弄得一身的泥土。”
于是听到侄子应声出了门去。我说是在看书,可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也是当时就忘了,或是压根就没有看进去。我甚至晓得过不了多久,母亲又会叫唤道:“快下来吃饭了!”
总之在家中的日子就是这么溜走的。刚吃完早饭刷了碗,早饭的饱嗝还没打完,午饭又端上了桌,而且三餐哪餐也不省心,都是满满一桌子菜。你明明吃不下去,可母亲还往你碗里拼命地夹菜,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吃完,还得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这脸是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圆,可为了做孝子,你还得猛着吃。好在心想着不是长久地住下去,就又自我安慰起来:“多吃些才好,回到京城想吃家里的饭还吃不上呢?”
有时是一边吃着饭,一边听母亲在身边唠叨:“我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成家啊,你总这样下去,叫我们做父母的多揪心啊,你怎么就不替我们想想呢?”
于是这饭便又吃得不是滋味起来。看来想做孝子也不是简单的事,可若是真顺着老人的意思去随便找个人结婚,我情愿一辈子孤独下去。想着成家就是这样一日三顿地过日子,真是叫人的头“嗡嗡”作响。
这时便又不由地想起鲁迅先生写的《伤逝》来,那涓生和子君的生活又开始活灵活现地在我面前上演,那原先很恩爱的,甚至为了爱而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到最终不也落得那样凄冷的下场么。
那涓生后来虽然忏悔子君在时没有更好的表现,可若是子君真的没有离世而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果真会比原先更幸福吗?我还想,若是子君在世,看到涓生的手记,她该有哪些话对他说呢?怕是比涓生想要说的更多吧。
二
这张婶虽说爱骂人,且还是个瘸子,可村里人并不讨厌她,而且都还对她敬畏三分。平时村里哪家出了什么事,总爱到她这里来讨个主意。别看她年岁已七十有余,可还是满头青丝。虽瘸了一条腿,可走起路来比谁都快,干起活来比年轻人都利落。那一双眼睛,看人能看到你八辈子祖宗,看事情能看得兜底朝天。村里人对她是又敬又畏。好人敬着她,坏人怕着她。凡别人做了什么事情,没有能逃过她眼睛的。可她并不是神鬼附体的那类。在大智者看来,她应是年轻轻就开了大智慧的人。唯一的缺陷就是爱骂她的男人,说是她本应该一辈子守身如玉保持童体,结果那个死鬼将她糟害了。所以她说,她骂他是替他消业。总之张婶有张婶的一套逻辑,这个逻辑,有时虽与常规不符,但村里人还是愿意信她的。
村里人都称她为女贞人,这可是个烈女啊,是个好人啊,可惜生在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般自由,想不结婚也没人说你。
说来也怪,很多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她那里去坐坐。平时听她说话那真是一大享受,人生的道理没有她不懂的,甚而有时在她高兴的时候,还能偷听到一点天机来。
我对她也很是好奇。加上刚回到家,更是静不下心来去看书写书,索性就走了过去,跟她聊上几句,说不定又能听到稀奇古怪的话来,于我大概能暂时一饱耳福了。
张婶家的房子并不新,甚至是很有些年头了,据说细算起来,大概也有五六十年的样子了。但是老太太收拾得很干净。家里的家具也都用了几十年,不过看起来都很有质地,这种质地并不是那些木材有多么昂贵,而是经过老太太日复一日地擦拭,好像那些家什也得了她的灵气,虽然有些地方被磨损了,乃至是因为几十年来不停地使用和摩擦,边边角角的油漆都斑驳脱落了,但也因此看起来更有味道了,这种味道就像张婶的味道,虽然瘸了一条腿,并且年纪也有些老了,但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虽然与她相差三四十岁,然而我们之间倒是没有隔阂,每次碰面,总是很聊得来。
走进她家的房子,我在堂屋叫了一声:“张婶,我回来了。”
她就瘸着腿一拐一拐地从里屋走了出来:“噢,金豆子啊,你回来了。我怕是有两年没见你了吧,现在可好?”
“金豆子”这个绰号是张婶特意给我取的。她说,这颗金豆子可稀罕,千千万万豆子中才有这么一颗金豆子。
我也随她叫,反正我五行缺金,而且这个绰号在我听来,也简直称得上是昵称,便也顺受了。
通常情况下,我们见面,我只顾听她说就行了。她的说话就跟雨点子似的,一颗紧接着一颗,劈头盖脸。有时甚至如暴风骤雨般,还等不及人反应,她已经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高见。还没等我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她已经另辟话题紧接着说下去了。
“嗯,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先警告你,虽然你自己是写书的,但你跟很多写书的不一样。你可别爱上书呆子,书呆子的心胸是咬着芝麻不放松,面上挺文雅,背后净干鬼事。还不如找个文化不高做人堂堂正正的。找男人就要找心胸坦荡的君子,千万别找小鸡肚肠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还不够你受的。很多人说,男大当嫁女大当婚,说是为阴阳平衡。可是补阴补阳也不是乱补的。神仙找神仙是什么样,神仙找个鬼又是什么样。就跟聊斋一样,精髓全让鬼吸走了。有些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茶饭不思,人拼命的憔悴,这跟撞鬼有什么区别。反过来也是,男人找了个女人,就跟找了个警察似的,整天盘问来盘问去,把男人逼得心烦意乱,这说明这个女人不养人。凡彼此不能滋养的,就不是你的天缘,而是你的孽缘。有的人,遇到一个对象,很快就容光焕发起来,这就是遇对了人啊。可惜我,这辈子没有遇对人。
还有,很多女人结了婚,即使再痛苦也不离婚,那都是傻瓜。要过就好好过,过不了就离婚。离婚有什么,硬凑合的婚姻没有一个是幸福的。我是不想再结婚了,就当跟老头子的婚姻是历练我的道场。可很多人,其实是可以离了再婚的。离婚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但是离了婚彼此不要当仇人。如果是因为婚姻把彼此变成了敌人,那么婚姻解除后,彼此就应该成为朋友。那样对大家都好,不要让自己心里生疙瘩,更不要让别人心里生疙瘩。会做人的人,就是做什么事都让别人心里舒服。一旦别人心里舒坦了,自己的日子能不舒服吗?如果还不舒服,那就是我执太重,想自己想的太多了。有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可是今天的很多婚,都是哪门子婚啊?都是发昏的昏。真把婚姻当修行,在婚姻中好好修,那婚姻也没有不幸福的理由。这样的人,我佩服,我祝福。怕就怕,不把婚姻当修行,尽在婚姻里折腾,折腾来折腾去,把命也折腾没了。如果是这样的婚姻,那趁早还是散了吧。我看有些再婚的比那些敲锣打鼓结头婚的生活还要融洽。人不在于有没有前科,在于愿不愿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教训。很多女人比男人还刚强,可是不知道温柔的力量。不知温柔能够柔‘死’人,男人为你干什么都愿意。有些女人,刚强得就跟一块铁打的钢板,踩不断,压不垮,但那又怎样?再刚强也刚强不过男人。可她还死顶着,硬撑着,就是要跟男人顶着干,顶来顶去,一辈子也不幸福。”
张婶说到这里,我心想:“张婶啊张婶,您明知道这些,您为什么不柔一些呢?”
我刚一动念,只听大婶突然说:“你大概会想,我既然懂得这些道理怎么不去做,还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子?问题是我压根就没想到要去柔死那个死鬼。天上是日月星,地上是水火风,对我来说,精气神最关键。我就养好自己的精神气,死鬼爱干嘛干嘛去!”
还没等我说上一句话,她又自顾自说开了:“别个没有,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但是再多,也不能随便捡一个就当作了先生。正因为男人遍地都是,所以更要时时处处小心,要修炼和克制自己。以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现在试试看。现在的社会,你没有才,你不秀外慧中,你都寸步难行,你甚至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说着说着,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偏了,于是对我说道:“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继续说男人女人。有时男人爱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爱他,而是因为你有多优秀。说俗了,就是你有多漂亮,多美丽,多妩媚。境界稍微高一点的男人,会看你有多知性,多优雅,多智慧。但是现今的男人,只会看表皮,所以女人不但要把自己的内在修炼好了,还要把自己的外表也打扮好看了。你优秀了,有很多个男人追你,他还把你当宝。你不优秀,你就只爱他一个,他还嫌弃你。女人啊,把自己活好了,每天开开心心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整天看着男人,管着男人,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应该让男人反过来追着你。那多带劲。但凡犯贱的男人,都得这么治理他们。好端端的人不要做,非要做乌龟王八他才高兴。”
“张婶,照您这么说来,男女相处实在如间谍作战一般,若是结了婚,那就是更可怕的事了。”
“你以为婚姻是很幸福的事吗?夫妻,十有八九到最后都成了仇人。余下那尚未成敌人的,多升级为相敬如宾同床异梦,其实照样可悲。夫妻若到了相敬如宾的时候,怕是真心话也不说了,相互防备着,面上虽笑着,可心里说不定有多凄凉。好在那大多是‘高层人’的境界。至于平头百姓,说开战就开战,也无需顾忌什么。像我讨厌那死老头子,我就直说我讨厌他。可很多人讨厌了一辈子,也不敢说这句话,那才叫憋屈。”
老太太出口惊人。不过我终究不完全的赞同,我以为,这世上还是有真爱的。于是只听老太太一声长叹:“谁不想有真爱啊,谁不想一辈子恩恩爱爱啊?可这是需要修炼、需要福报的啊!修炼多少世,才能修成一对志界的夫妻啊!我就是前世没修好,今世没福报啊!要不,我也不会找个这样的糟老头子。我之所以这一辈子都忍着,实在是我知道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所以今世怎么换老公也是没有用的,不如认命算了。这一世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我忙安慰道:“张婶啊,张叔挺好的,至少他对您是一心一意的。如今您们都这般年岁了,就好好过吧,再不要这样吵吵闹闹了。要不您们的子孙也会难过的。”
本想往好的地方劝,结果张婶一听这话,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小孩子,你懂个啥,你都不知他年轻时对我做了什么,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
我本还想劝,过去的都过去了。后来一想,难道她不比我更明白吗?有时,人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明白了做到是另一回事。可很多人不正在犯这个错误吗?明知那样做不对,却还是做了。明知骂人不对,还是要骂。明知很多事不可为,可还要为。那个果报也只好自己受了。我想张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虽说老太太自己讨厌婚姻,但是她的一双儿女终究都结婚了。可能是人的本能催发得人往这条道上走,哪怕料想到婚大概还不如不婚,可还是要婚,要发昏去。听说两个孩子之所以结婚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家。
我很想知道老太太是否想她的儿女,就问:“张婶啊,我都好长时间没见您家大明了,大概有十个年头了吧,听说他去了海南一直没回来,您难道不想他吗?”
“哼,想他,到底谁是谁儿子?如今这世道,有几个真正的儿子,我看老子才是儿子的儿子。我早就想通了。这年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有几个是来报恩的孝子贤孙?别说儿子,现在做爷爷的都成了孙子的孙子了。他们爱上哪就上哪去,不要来烦我就算他们有德,我才不稀罕他们的虚情假意。”
这话题一说开,就像装满了子弹的机关枪,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这年头,都反了,做老子的要看儿子的颜色,不过你等着瞧,别看他们今天啄得欢,明天就闹崩他们。现在,不是金融危机了吗?看当时那些牛逼哄哄的,现在怎么样,头都要跌到裤裆里去了。
A国不是老大吗?现在各国都金融危机,但就数它最惨,这是天意。自己的资源不用,却全世界的搜刮,将来都是要遭报应的。你自己没把好关,你自己作得孽,你都自己消去。可终究还祸害到别人,这孽就更大了。多少人跳楼。夯,那都是人命呐,人命呐!贷款,贷款去啊!没钱装什么大款。以前他们骂中国老百姓傻,只晓得省吃俭用来存钱,不晓得提前消费去享受。提前去啊,没那个命,吃了照样还得吐出来。”
不过现在倒好,中国也学着外国的样,到处盖楼,有些楼盖得跟坟墓有啥两样。他们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把地留出来种菜种粮食,老百姓吃啥?”
说到这里,老太太气咻咻地拿起一个茶缸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水。我从小就知道,她一直喝的都是井里打上来的水,就生喝,现在还是如此。喝完水,她用手抹了抹下巴,继续道:“这水,以前都是甜的,现在倒好,都是苦的。也就是我命大,敢这么喝,换在别人早喝死了。你看我平时吃什么,也就是喝几口水,吃几片菜叶子,是天养着我啊!盖厂去,盖商场去,到时全世界的地都盖上摩天大楼,那个时候人们大概满足了,看着那些大楼大概都不用吃饭了。你知道他们都做什么去了,都做饿鬼去啦。
盖那么多房子干啥?祖宗三代的都出来了,他们还在盖。盖得一个比一个高,要那么高干什么?还想顶天不成。我告诉你,不要住太高的楼,防不胜防。谁也摸不透世道到底是啥回事?一会是洪水,一会是地震。况且现在的高楼大多是豆腐渣工程。四十年前盖的楼,用的都是五百标号的水泥,现在盖的楼,都敢用三百、两百标号的水泥。良心没有了,德没有了,人身就会失掉。地震一震,房子就一片片地倒,人就成千上万地死。过去的房子虽然老了,但都还好好地立在那里。那时的人多实在,五百标号的水泥敦敦的。现在那些造房子的,也该醒悟醒悟了。要知道,缺了德的人好景不长。他们可不懂这些道理,只晓得黑了良心的赚钱。八辈子也用不完。到时只能叫他早死。盖了房子是给百姓住的,如果你一块钱盖的,本来可以卖两块钱,但你一块五给了百姓,你就有德了。但如果你一块钱盖的,你却要去卖三块五块,那你就缺德了。不是好挣来的钱,一定也不会好花。人生不对路,没了德,就像一堆烂白菜。大伙说存这个,存那个,存啥?一旦灾难来临,这些有啥用。战争来临,地震来临,你连跑都来不及。所以该糊涂的时候我就糊涂,不该糊涂的时候我绝不糊涂。在原则问题上我一点也不让步。
为什么得同样的病,用同样的药,有人能救活,而有人无论吃多少药,都没用。那是自己的德失掉了。人没有德,就像树没有根。没有根的树,能救得活么?那些凡是得了癌症的人,我们都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可是他们都要自己反省反省,自己哪些方面没有做好,就算都做好了,还要问问自己脾气够不够好?如果做人也好,脾气也好,还得癌症,那就要问自己心量够不够大?如果心量也够大,那是不是吃肉吃得太多?如果做人也好,心量也大,也不杀生,也不吃肉,你就是得了癌症也不要急,那一定是环境出了问题,那就换个环境好的地方生活去,开开心心的,癌症说不定就好了。反正人一生下来就都得了一种要死的癌症,不过有人是善始善终,有人是痛苦地死去。所以如其痛苦的死,不如开开心心的死。想要开开心心地死去,前提是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那可是一门修行。智者在笑声中修行,遇到什么事情,都哈哈一笑,一了百了。愚人就在愁眉不展、哭哭啼啼中煎熬。越熬越觉得人生苦,活着没劲。既然心里想活着没劲,癌症就找上门来了。好来了结你的心愿,让你早早的结束人世的生命。可是真让他死,他又不想死。这就是作孽。既折腾自己,也折腾家人。健康的时候,不好好的、欢欢喜喜地活着,非要想活着没劲,真要让他死却又不甘心。这样的人,都是自己找罪受,还连带家人。所以但凡那些得了癌症的人,第一件事情,不是吃药,不是化疗,而是先要打开心结。心结不打开,吃什么药也没用。像我长这么大,不知道啥叫吃药。我相信心量大福禄才大。不过我也不执著寿命,修行的道路永无止境,寿命是随增随减的事情。快乐是一天,痛苦也是一天。有一天我稀里糊涂的死了,我也没有一点遗憾。了缘了缘,了缘了就走。
还有很多当官的,昧了良心,现在还美滋滋的呢,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还到处耀武扬威,四处吃香喝辣,不知道有些东西吃进去了,还得吐出来。不知道有一天东窗事发后,一不小心就脑袋搬家,还害了全家。不知道属于国家、百姓的财产如果你私吞了,就算你侥幸躲过了法网,也躲不过天网。不知道坏了良心的人,会遭天谴。法律不制裁你,天也会制裁你。所以做人还得本分、善良,不能脑袋发热。
还有,现在的城市到处都在掏。本来肚子里就那么多东西,现在都空了。凡是能掏的地方大家都在掏。地掏空了,于是地震就来了。现在连海也掏,于是海啸就来了。那是大海在咆哮。你瞧瞧,往年的清明节鸟语花香,今年却还在下雪。据说连海也结冰了。那真是稀奇的事。不知以后的世界会怎么样?一会旱,一会涝;一会热,一会冷。再下去大概要抢粮食吃了。如果我们不晓得在仓库里储存足够的粮食,总有一天,会有很多人没饭吃,要饿死。要知道,粮食最重要。我没有粮食也可以活下去,挖点野草啃点树皮照样能活,你叫那些整天吃山珍海味的人去试试看,看他们能撑多久?
地里什么粮食都有,国家才有希望。瓜果梨香的人生,多丰富啊。可现在,你看看,前面那座山,过去是个世外桃源,现在全给毁了。光掏那个山,就伤了不少人啊。就我知道的,阿三在年轻轻就被炸得残废,还毁了容,让谁见了都害怕,打了一辈子光棍。那个阿狗,刚结了婚没多久,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让那个女人刚进门不久,就成了寡妇。大家还说那女人克夫。想想,是那女人的事么,如果自己不去炸山,能被炮药炸死么?还有那个钱家两兄弟,索性一起被炸死。让一个原本好端端的家,突然就剩了两个孤寡老人。可人们就是不吸取教训啊,还是前赴后继的炸,硬是把从前那座漂亮的山给生生地炸成了一个个小土丘。我是真心疼那些死去的人,可是我更心疼那座山啊!人不过几十年的寿命,那座山,可是世世代代在那里,已经千年万年了,可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年,给炸没了。把这个地方好端端的风水给毁了。他们那些人,哪里知道,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龙脉啊,把龙脉给炸断了,炸没了,我们这个地方还能起得来吗?也就苟延残息,做白日美梦吧!回想起来,从前这里的风光多好了,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油菜花一开,那简直就是人间的仙境,出来的人也是一个个水灵灵的。可如今这个地方,山没了,水臭了,人们不是得这个病,就是得那个病。虽然如今的衣服穿得比过去好看,可是走来走去,都看不到一个像样的人。
不能只看眼前啊,要得看长远。房子有一处就可以了,不大不小正好。给祖孙留一片绿地多好啊,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啊。非得东一个、西一个。在一个城市还好,有些还翻山越海,出去了还不回来。那多揪心啊。国家培养你,你得回来报效国家啊,可现代人,都不是这样,哪里好就往哪里钻。可哪里是真的好啊,那都是一时的啊,但他们都看不清,看不清啊!”
我想,她刚才还说“子女们爱上哪就上哪去,不要去烦她就算他们有德”。而此刻又说一家人要住一起才好,看来心底里她还是在挂念孩子们的。再仔细一想,这世上,哪有一位母亲不挂念自己孩子的呢?我正想到这里,她又将话接了下去:“唉,年轻人啊,都不知道老一辈的人心里真正怎么想的?就知道有钱到处造。不知都是在造孽。你说说,要造那么多商场干嘛?一件衣服可以穿很多年,现在的人倒好,衣服穿几天就厌烦了,大概也是活得烦了,只有烦心的人才会整天想着要去逛商场。钱多得发烧,心却空得虚妄。这个世道,反反复复的转,衣服也是,今年过时了,可不知过几年又时兴了。人们却不懂,买了扔,扔了买。那些有了布衣想绸衣,有了绸衣想皮衣的人,我看将来怕有苦日子过。”
我想自己大概是插不上嘴了,只耐心地听着老太太发牢骚。想来是她知道我常常会写些东西,也许某天就将她说的写了出来,也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是很希望这些话有更多人知道的。她总说自己今生是带了使命来到这个世上,老天让她瘸了一条腿也是有说法的。要不,她今生也是堕入红尘的料。这点倒是不夸张,不要说年轻时,就是如今,她也是老太太中的佼佼者。我曾听张叔提到她年轻时的美貌,那真是叫人着迷。只要能看着她的脸,就算天天听她骂也不觉厌烦。
说来也是奇怪,这老太太,每次见我,总是格外欢喜,说我算是她的知音。这世道,没有几个懂她的人,但我能懂她。我细问自己:“真的么?”应是真的,总之我是很喜欢听她说话的,并且她说得很多话,我心里也是认同的。她说可惜我去了北京,要不她有更多话跟我讲,天天讲也讲不完。这怕也是要功夫的,普通人,肚子里哪有这么多货。
我听她讲话,总爱盯着她的脸和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到一些特别的事情时,那眼神、那手势,也是很有讲究的。这不,她一手拍拍自己的胸部,一手指指天:“做人不能贪得无厌,一贪,就会折了自己的福。做人也不能心狠,心一狠,就坏了良心。人啊,得知足,知足常乐。不能老往前走,但凡那些一个劲地往前冲,爱充老大的人都会出问题。”
不知怎的,又说到了A国和萨达姆:“A国说萨达姆怎么怎么坏,可老萨在伊拉克就好使,他在那里,地里就拼命冒石油,连石油都听他的。换了别人去,连石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出来。你打伊拉克,你以为你打垮了他们石油就属于你了。你没那个命去承受那块土地。地下的东西也是会跑的,连黄金都会跑,这世上就没有不会跑的东西。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你用起来就是不好使。什么是道,这就是道。”
我都感到惊愕,这老太太,哪里也不去,可天下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的。再说,萨达姆离开也有一段时间了,她怎么又想起这个来呢?
刚在奇怪,她又说起别的来:“还有,很多人藏很多外汇,然后又抱怨这个跌了,那个跌了。能怨谁,怨他自己。好好的中国人,干嘛要去藏外国人的钱,整天钻在钱眼里。出国去用也就罢了,不出国还要兑换那么多外币干嘛?是什么国家的人就持什么国家的币,升了、降了,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我无怨无悔。
还有,藏一堆黄金干嘛?没有粮食的时候黄金能当饭吃吗?还得记住毛主席老人家的话,艰苦朴素。毛主席真不贪,一分存款都没有。历代帝王中,哪有自己的儿子死在战场上的。难道毛主席傻吗?毛主席大公无私啊,真正的为人民服务啊!可是这世上的人,有几个是真正懂他的。如今还有很多人批判他老人家的不是,那是自不量力。老人家已经早就走了,他睡在自己那张简朴的床上走了,走得时候,除了房间里那一大堆书,什么也没有,他一辈子没有停止学习,难道他的智慧还没有你高,还要你来批判?有种你自己做出比毛主席更伟大的事来啊。如果没有这本事,也别去指指点点,好像自己有多能,可以指点江山似的。毛主席老家人做出的丰功伟绩,当今有人能比吗?很多人不念他的好,却老埋怨文化大革命,老怨恨有用吗?就像我整天怨我老头子有用吗,只能让自己生活在地狱里。要怨,怨自己,修为不好,没福报。”
对于这样的话题,我真是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听她继续讲。“我也没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谁在一生中没个错误的决定。可过去都过去了,一切都要往好处看,往好处想。人家都死了,你还诅咒人家干什么?我家老头子要是死了,我就绝不再咒他。那个时候,我要替他超度。这世间本来是苦,就算文化大革命不发生,也会发生别的动乱。嗨,我说这些干嘛,真是的,好像我要为文化大革命平反似的。我有这资格吗?我只是想要那些生活在文化大革命的仇恨中的人从恨中解脱出来。好好的活着。活在当下,多好啊!”
三
老太太上身穿个紫色的花袄,下面着一条灰色的布裤,那搭配虽不合时宜,可穿在她身上倒也不嫌难看,因她身材很是小巧,便是怎么穿也不觉臃肿。她有个习惯,一两个月才洗一次澡,可浑身照样精神利落,还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似青草却又要香甜一点,似茉莉却又要清雅几分。
她虽说没大的文化,可古往今来的事情,几乎没有她不知的。她亲口对我说,那些整天念大书的,也没有几个能把人生念明白。那些没读过书的,不代表他们不懂得做人的道理。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而不在于学历的高低。现在大学生那么多,可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尽读无用的书。教材大概是要好好改一改了。
不知怎么又说到了那些贪官,然后她的话匣子一下又打了开来:“你看看,你看看,我家有啥,除了几床被褥,就几件衣服、几双鞋子,因为不能光屁股跑啊。还有一些吃饭的家伙。其它有啥?我啥也不要。这样多省事。就这么清静。东西多了全是累赘。我嫌累。”
跟着又说了一大串,具体都有哪些我也不能一一记得。跟我说到忘情处,她一下又从她专属的那张椅子上跳了下来,手拿着一个挠背的竹挠子,将床下墙上的柜子全一个个的打开,的确全是空空的。等将打开的柜门一一合上,老太太又来到她的佛堂前,蹲下身子去,哗啦啦拉开佛堂下的柜子门,整整齐齐的都是书,还没待我仔细看,老太太就又说了起来:“但有一点我不丢,法宝不丢,佛经不丢。《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金刚经》……这都是智慧呐!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做人,就得有金刚志,就得有一颗金刚心,才能练就金刚不坏的身。毛泽东思想好啊,他虽也犯过错误,可就是‘为人民服务’这句话那可是铁血丹心啊!现在的公仆要是能记住这句话并真的做到,这天就要蓝得多。好在这一代的领导人有德,还能让我们老百姓过着太平的日子,若都像下面的那些贪官那样,老百姓可要遭罪了。那些贪官,德都没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那都是逆天而行啊!他们以为是给子孙攒下了家业,那都是蠢人的想法,他们的下一代注定都会是败家子,实在是害人害己啊。那些贪官,我估计也逍遥不了多久了,这个世道,实在是太黑了,黑的久了,青天大老爷就要出来了。到时候,那些个贪官,不但乌纱帽保不住,连小命也不保。想逃都逃不了,为什么?那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做了事,都有报应。做官的不为百姓做事,专为自己谋私利,那遭得报应就更大了。以前是一人犯罪,株连九族。那不过是形式。现今这些贪官,一旦犯事,虽不是株连九族,但是也好不了多少。有人以为枪毙一个大贪污犯这个惩罚很厉害,其实这种惩罚一点也不厉害,那是提醒他们在做事时要想想前因后果,想想自己当官到底是为什么?以前有句古话,叫做‘当官不为民做事,不如回家卖红薯’。想发财,就别去做官,自己去做买卖去。想要做官,就好好的做个清官。做了官,却只想为自己家里办事,而不为国家办事,那就颠倒了,那后果就严重了,最后不但帮不了家里还要祸害家里。所以那些贪官真是糊涂啊,以为是为亲人好,不知是在害亲人往牢里跑。自己不但要坐牢,最后还要下地狱。这不是傻子是什么。唉,现今当官的,在当官之前,真该上一堂因果课,人要是不懂因果呐,真是可悲。”
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极端了,冤枉了很多清廉的官。于是乎又回到自己的座椅上,顾自点点头再次说了下去:“也不能说这个世道没好官,为民造福的官还是多啊,所以今天的中国才能国强民富起来。世道总是这样,一半是好一半是坏,好的去感化坏的,坏的反过来也在警示好的。好的力量大时,社会就前进。有人骂那些贪官恶,也有人骂那些清官傻。可事实上,那些选择做好官的人才是上智的人生啊,要知道所做的一切上天都看在眼里,人民都看在眼里。若这个世道真有活菩萨,他们就都是活菩萨再来啊!就是那些大不大、小不小的官最糊涂,最胡作非为。可是我们现在有些人,因为共产党中的一些败类,就把整个共产党给否了,这是不对的。我们要就事论事,做人要讲道理,要凭良心啊!”
这老太太,何止是骂功了得,口才和辩功连我也是自觉汗颜。而且她常常能一说就是几个小时,且不需要对手,一个人就可以一直不停地说下去。从这件事情到那件事情,从这个观点引申到那个观点,有情有节、有理有据。因说到了做人要讲良心,于是就又说到了报恩去。“有恩不报非君子。掉到水里快要淹死了,将他救了上来,可他还反咬一口,这就是忘恩负义啊。忘了恩,就会负了义,一个人若是负了义,那也就离他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随后又从忘恩负义说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我家的几个小孩子,叫他们吃啥他们就吃啥,五谷杂粮都得吃,不能惯着他们。这一代孩子聪明啊,可是得用德来带他们,要是没有德,那就毁了他们啊。以前的人还晓得孔孟之道,还知道礼义廉耻,现在的孩子可倒好,说起孔孟,一问三不知;说起奥特曼、哈里波特可是头头是道。那是什么,那是血腥、是暴力、是吃人的魔幻。如果再不好好引导他们,怕又要误了一代啊!”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又从椅子上跳将下来,去整理柜子里的书。从中拨拉出一些纸屑来,于是又去拿了一把笤帚来扫。扫着扫着,又自顾自说开了:“这死老头子,就干了一件好事,买了一把好笤帚,这扫地多方便。”
我哈哈大笑。她终于夸了一下她的老头子。且只为一把笤帚。还没等我笑完,她又说开了。
“我攒啥,我就攒德,攒他妈的物狗屁没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得清理出去,清清爽爽的多好。很多老人什么都放不下,那破烂儿攒的,划拉划拉就一堆,有啥用?
我不是赚不来钱,钱到处都是,手一抓就来。钱是个啥,不顾一切地去赚钱,那可不是我的追求。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报恩,报天恩,报地恩,报父母恩。恩报完了,两腿一蹬就走了。人是个啥,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走,什么也带不走。可很多人就是不明白。争啊,贪啊,那是不明白啊。”
四
这时,原在院子里玩耍的两条小狗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只听老太太唤道:“来,公主、王子,乖,认识一下金豆姨,她可是个善人呐!”于是公主、王子就挨着我的裤脚亲吻了一下,算是已经认识了。
老太太从桌子上拿了一瓶法国的香水,往它们身上喷了一些。我正在奇怪,这上等的香水怎么就尽给小狗喷了呢?老太太似知道我的心思,于是一下又说开了:“这是别人送的,说是叫什么D傲,拿来孝敬我,让我供佛用。我可不着这个相,什么傲不傲的,在我这里傲不起来。我就给王子、公主用,狗跟人一样。说不定它们来世就投胎成王子公主了呢?可别小瞧它们,它们有时比人还通人性呢?”说着,老太太就摸了摸狗们的脊背:“你们得好好活着,好好修,修出火眼金睛来。”
“说到这个眼睛,你不知道,当时我见到王子时,看它就蹲在路边呜呜地叫,我过去一看,好家伙,两个眼睛上全蒙上了一层白膜,我想,定是它害了眼病让家人给抛弃的,于是我就将它拣了回来。每天用清水给它洗眼,洗完后又用舌头轻轻地舔它,它的眼才一天天的亮了起来。你看它现在的眼睛多亮,都会放光。”
我一看,果真如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害过眼病的样子。毛色也很是油亮,黄白相间的花纹,看上去华丽高贵。这时,公主也凑了过来,紧挨着王子并排站在老太太的脚边。胖胖的公主,头上有一撮好看的卷毛。我好奇它的身世,于是问道:“张婶,这公主又是这么来的呢?”
“嗨,也是天意。我抱回来一个王子,又看好了它的病,它也成年了。过了不多久,那死老头子出去买菜,又从菜场拣回来一只狗,我一看它是母的,长得也算乖巧,便唤它叫公主。后来它们自己就过起了生活。狗和人一个样,妈的,就晓得那些生儿育女的事。好不容易生了个狗儿子还没了。狗宝宝死了,它们两口子还昼夜不眠地呜咽了好几天。狗昼夜不眠好歹还是为了亲情,这人昼夜不眠问题可就大了。现在这个世道,很多人都犯了昼夜不眠的病,那搓麻将的、上舞厅的、去酒吧的,还有那犯了事儿的贪官,以及整天琢磨着怎么害巴人的,都犯昼夜不眠的病。这病可要命啊。我要骂,我就当面骂,痛痛快快地骂。我骂人,不但不罪过,还有功德。我骂的话连上天都爱听。我不骂好人,我只骂坏人。坏人就该骂,欠骂,而且要狠狠地骂,直到将他们骂醒。骂不醒他们说明我功夫不够!”
五
转身,张婶又走到了厨房里。说是快到傍晚时间了,要给孙女准备晚饭。然后她一边嗤嗤嚓嚓地炒着菜,一边又继续道:“我一辈子最正统。可话说回来,我要说有多善就有多善,要说有多恶就有多恶。那些恶人,我咒他都能将他咒死。死了那是替他消业。省得他在这个世上作恶多端,到时再下了地狱那可是永世不得超生。还不如得个怪病早逝算了,还能减轻他的罪孽。
还有那些贪官,以各种名目参观考察。古时的贪官下乡去被百姓称为搜刮民脂民膏,现在虽没有这么一说,可其实更甚。现在的贪官不爱往穷山沟里跑,他们喜欢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往富裕的地方去,沽名钓誉为交流学习。说是通过学习,可以让家乡的父老乡亲脱贫致富。可结果是什么,百姓们本来还有青山绿水,还有鸟语花香,还有自己的田地可以耕种,等他们考察回来,然后就是各种名目的招商引资,天天有会议,月月有活动,田地都快要踏平了,花了老百姓不少的钱,也不见引来几个项目。好不容易进来一个,还是带污染的。现在可好,老百姓穷的还是穷,可绿地没有了,水也被污染了。这就是他们考察学习的结果。
现今的中国,真是进入了一个怪圈。以前都说中国人重人情,可现在亲人之间的人情越来越淡,相反是亲人之外的“人情”倒是越来越浓。今天这里送礼,明天那里送礼,可那哪里是真正的人情,那都是糖衣炮弹。那哪里是孝敬你,简直都是想将你往火坑里推。啊,不说了,不说了,我本来的菜还炒得好好的,再说下去,恐怕我的菜都不好吃了。”
老太太突然就住了口,好长时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天是星期天,可甥儿孙女都在别处上补习课,估摸着两个孩子再有些时光便要回来了,她又说将起来。“以前的教育,是老师盯着学生好好学,情愿下了班不回家,也要帮学生把课补上去。现在倒好,上课时间不好好教课,就等着你放了学去花钱上他的补习课。把很小的孩子弄得晕头转向,一天里也没有歇息玩耍的时间。这简直是作孽,是误人子弟。这些人,将来都要受到报应。为人师者不好好教学,却整天想着挣外快,哪有师德?有些老师,实在也太狂了,狂得过了分。失了德的老师怎么能带出有德的学生呢?从幼儿园开始,孩子就学会了送礼,知道通过送礼可以得到种种好处,从小就学会这一招。然后是小学、是中学、是大学。可光会送礼怎么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才呢?所以到了社会上就傻了。有些继续送礼,买工作、买职称、买官爵,真是五花八门。若人民赋予的权力最终都掌握到了这些人的手里,那国家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啊!这一代代的下去,遭殃的不但是孩子,还有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未来啊!
所以我要骂。现在反正言论自由,他们也不能将我关起来。我一不犯法,二不作恶。我是最遵纪守法的公民,我就爱我的祖国。我不但公开骂,还要当面骂。不但骂那些不负责任、不务实事的贪官,也要骂那些身在寺庙却不好好修行的出家人。反正我就是要一个个的骂下去。有些披着袈裟的和尚,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心里却是一肚子的坏水。别的宗教也一样,哪个宗教都跟社会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有真修行的,也有假修行的。总之,大家要自己小心了。我说到这里,若是有人听了心里起恨,说明我说中了。若心如平镜,说明还算修得不错。我啊,今生瘸了一条腿,一定是我前世没修好,前世我大概也是寺院里的一和尚。所以我看到现今那些出家人这么造,我真是着急啊!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施主供养的钱,不是那么随意造的啊。不过现今的施主,有时也真糊涂啊。自己迷失了方向,就到寺庙、教堂去求神问卜,以为佛和神就在那里。不知道只要你自己清静了,神和佛自然就出现了。”
这世道真是没有她不敢骂的。连平常人们最恭敬、最忌讳谈论的出家人她都骂了,可她不但没有被罚下地狱,还反倒越活越精神了。她什么都敢当面骂,骂得还叫对方心服口服。即使那些平常最不讲理的,也不敢跳起来与她理论,顶多是灰溜溜地走开了。
据说有一次她去她城里的二妹那里,她二妹住在离汽车站一百米远的一个小区里。由于正在修建新的汽车站,不负责任的施工队将附近那块地方弄得混乱不堪。那些过往的乘客便将那块地方当作了暂时解决内急的地方,一段时间下来,臭气熏天。居民多次向政府反映,可政府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知道了这件事,马上就给市政府打电话,市政府还是像往常那样准备在电话里应付了事。于是她就开骂了:“妈妈的,老娘的忍耐是有限的,我先通告你们,我有精神病,如果你们不来处理这件事情,臭气将我熏得精神病复发,我就拿个大刀到楼下去,见谁小便我就割谁的‘家伙’,见一个割一个,到时出了事情捅到中央去你们可别后悔,反正我是精神病。我知道你们的脸比我值钱的多,可是你们城市的脸都没弄干净,将自己的脸弄得光鲜有用吗?”说完,她‘啪’地就挂了电话。
结果第二天一早,她就听到楼下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市政府派出了一大帮的城管和清洁人员,在那里热火朝天地做起了清洁。然后又在那里规划了绿化,树起了牌子,并在相应的地方建起了一个公共卫生间。从此,再也没有人在那里小便过。
六
我说:“张婶啊,您的这些话要是我给您写下来了,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听你的话,真是长智慧呢!”
谁知张婶“哼”了一下,然后又骂将起来:“金豆啊,我知道你文章写得好,因为你的心在那里摆着呢,你都是凭了良心去写的。可是凭了良心去写的东西,未必就有人凭了良心去出版。现今的世道,写地狱鬼怪的有人出,写科幻穿越的有人出,写男盗女娼的有人出,写各种凶杀的有人出,写警世箴言的没人出。就像电视和广播一样,坏人坏事、各种绯闻八卦到处在报道,可好人好事却少有人提及。这是舆论的方向没把握好啊,到处都传播恶,社会的风气能善得了吗?不过你等着,世风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再坏下去了,上天一定会派一位青天大老爷来改变这个世道的。你就等着吧,你只管写你的,修炼好你自己,有一天,你的文章会有很多人看的。还会传世呢!因为再过几年,恶人也都被惩治了,人心都要开始向善了。人心一旦向善,使人向善的作品就有人去看了。所以啊,世事总是轮流转。恶人当道时,善人靠一边。善人当道时,恶人就靠边去了。”
我虽不敢完全赞同张婶的说话方式,但她提到的很多事情,却真实不虚。我以为,这世上还是可以有更文明的方式去与人沟通的。但是细想一下,如果这个世道的确还有很多野蛮的不够文明的人,那么你文明的语言未必就能进入他们的耳朵。
这大概就是张婶的方便法门吧,以她自己的方式在度人。尽管她知道,她会在某种程度上犯下口业,但她的心是正直的,良善的,甚至是念念想着众生的。张婶这种度人的方式,我终究是学不来的,并且也学不会。因为这需要很深的功夫。我自叹不如。
附:
这几天,好像是大先生附了身,原先是如何都不会这样去写的。不过这还得归功于中国人的国民性。国人虽讲究中庸,可在某些时候,中庸全无用处。你要么阿谀奉承,高官喜欢你,于是你能在某些时候活得人模人样。你要么骂不绝口,对于丑恶绝不姑息,如此也能活下去,可能遭某些人忌恨,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多情况下你都能绝处逢生。
张婶之骂,我以为是功大于过。所以终将这骂告示于众。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至于今后如何,那是今后的事情了。命有天定,天若要我死,我即使再写大好的文章,也是要死的。何况人终有一死,生尚且不怕,难道还怕死吗?
不过话终究说得重了点,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文中的张婶是确有其人的,她已经骂了几十年了。现今的中国,相比以前,在言论上不知要自由多少倍,且我从未说过一句对国家不利的话。要说做人的良心,我从未缺失过。总以为写书的人若是笔下有德就是善。可能是以前太善了,就像一杯至善的白水太过平和不够刺激,有时不如功夫茶深得人心。现代人大多重口味,所以“老干妈”才能行销全球,“重庆火锅”才能闻名全国。这个世道,人人都追求刺激,于我,叫得上刺激的,大概只有骂了。而骂中,还能不忘德,就算不失做人的根本了。如此可谓兼得,大概算是开窍。
友人替我担心,似乎此文一出,我堪有性命之忧。因文中所骂无不涉及到一些炙手可热者的利益。我却坦然,觉得友人们不免多虑。
其一,这只是小说而已,若有好事者对号入座,并找各种借口对作者施以不义,只能说明他不但心虚,且心胸狭窄毫无雅量,更没有悔过自新的想法。此种不仁之人的不义行为,只能是自曝其丑。
其二,我在文中都是泛指,不是特指,文中主人公所骂的是一种不良现象,而非某个恶人。所以此骂为对事不对人。如果有人真拿这较了真,那就傻了,不如仔细思量那些骂,有所醒悟,这骂倒是帮了人,那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但是这《骂功》不知何日能见世,当下若刊登了,很多人又能及时看到,这当然是好。也许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欲望的苦海无涯,却回头是岸。若是十年八年后再刊发,大概很多人都要东窗事发了。可无论多晚刊发,总是可以警醒后人的。这世上无论善恶好坏,皆前赴后继,层出不穷。这文章有时也就有了百年千年的效用。故文以载道,也就有了它实在的意义。
于2008年5月
作者简介: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太阳之子》《二囡家书》《梦醒记》《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文学作品。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在淡定和从容中娓娓道来,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