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有很多种用途。对于人而言，船不仅仅能从远方运来各种食物及生活所需，船也能将人从此岸渡到彼岸，甚或是从此地到更远的远方。有时甚至横跨整个太平洋或者大西洋。然而我以为，船最大的妙处，有时如同穿越时空隧道，能将人从现实带进梦幻。

有人说，巴黎最美的“街道”不是香榭丽舍大街，而是塞纳河。我以为正是如此。香榭丽舍大街最美的要数那些排列整齐、长得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然而它们虽美，却少了几分灵动。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奢侈品商店更是夹杂着或多或少的商业味。对于天性不爱购物而爱亲近于山水之间的我而言，塞纳河对我更有吸引力。

横跨两岸气势恢宏、雕工精美的一座座桥梁，叫人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赞不绝口。当近距离地从桥下穿行而过时，更是只有不尽地赞叹。这边的赞叹还未结束，另一座更加无与伦比的桥梁又“唿”地一下出现在你的眼前，简直叫人目不暇接。何况还有两岸的种种景观，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奥赛博物馆、夏乐宫等众多著名的建筑都依她而建。更妙不可言的是，左岸的文艺气质与右岸的历史底蕴相映生辉，幻化出一个穿越时空的浪漫之都来。

塞纳河的水，无论是在天高气爽的白日，还是在霓虹闪烁的夜晚，都是美的。区别在于波光粼粼中的那份耀眼与迷离，那份绝代风华与旖旎多姿。正如一个绝色美人，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都是美的。塞纳河的美，如果用美人来比喻，那绝不是十七八岁的纯情少女，而是一位充满了无限风韵与沉思的优雅女性，她成熟典雅、落落大方，然而又令人我见犹怜，意味悠长。塞纳河最精髓的质感，在于她看似坚强其实柔软的内心。如同面对一个有情怀的女人，当你用心触碰她内心最柔弱之处，必能叩开她欲拒还迎的心弦。而只有在此时，你才能一窥她的全貌。

站在船头，暖暖的风迎面吹来，那感觉，如同喝了纯酿的酒，硬是要微醺了。这大概就叫沉醉吧。不知怎的，我竟然想起了志摩。想起九十年前，那风流倜傥的志摩是如何流连忘返于这巴黎，这流不尽无限情思的塞纳河畔。

我心里默默流出一首诗：志摩，我想象你当年是否也与我一样，立于船头，看一水的波光粼粼。那一刻，你是诗意流淌，还是忘了你竟是诗人。我想象那一刻，你已成为诗本身。当你畅游于塞纳河畔，你已是一道翩翩的风景。我想像你风中飘起的长衣，我看到你眼中晶莹动情的泪滴，映衬着波中的光影，那是你揉碎的心。你好想说爱，你好想停留，但终究还是从温柔的梦乡轻轻地挥别，一如你挥别英伦的康桥。因为我们有祖国，于是即便走得多远，我们依然要回家。不曾想，与爱擦肩而过，却迎面撞上死神。志摩，我相信你已在天上过着你想要的浪漫生活，如同你在巴黎。也许你本不属于人间。因你实在太任性了。任性的人，在这世上，终究难以终老。我想到你，竟然内心哽咽。我想到你，那份惋惜，还有心动的缠绵。一如我今日缠绵于此，用无声的语言与巴黎、与你谈一场爱恋。

我内心里的诗意因着塞纳河、因着志摩而被焕发出来，仿佛那一刻我竟也成了诗人，甚至是我已然化身为志摩。令我回忆起多年前在《巴黎的鳞爪》中写道的：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就想什么呢？我想，只要是人，有时就会想入非非不成。志摩也不列外。在《九小时的萍水缘》中，他毫不掩饰地写到对一位法国女子的好奇与莫名的眷恋。大致这样写道：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都在激发我的好奇……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时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虽是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与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让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志摩就这样跟着去了。看起来如此轻率的一个举动，但被他写得柔情似水，如同这波光潋滟中的塞纳河，任谁见了，都是爱的。美的生命与事物，凡正常的人，会有谁不爱呢？如此想来，志摩的冲动，倒是显得正常了。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堂而皇之地写出来。接下去他写的那一段，就更加地叫人猜想了，甚至撩拨得人心也痒痒起来。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因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若是文章只读到这里，很多人怕也要想入非非了。这多情的公子，如何与这多愁的法国女子度过了销魂刻骨的一夜。其实是想歪了。那一夜，志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让这位偶然遇见的法国女子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苦闷一吐为快，而他只是一位忠实的聆听者。九个小时，浓缩了一个女子的整个青春和全部的爱恋。并最终在志摩的笔下成为永恒。文章并不长，却令我想到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想起了莎士比亚说过的一句话：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我又想起歌德的一句话：“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我看看悬挂在塞纳河畔巨幅的海报，画面上，一位美丽的女性眼神迷离地俯视着苍生，我忍不住扬起自己的头，在心里默默地想：“女人啊，是上升还是沉沦，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当女人自愿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或者为了爱情而放弃自我时，命运注定会成为悲剧。大家都知道法国女人的美，然而人终归还是要自我克制的。不过若是有人实在把持不住神魂颠倒，且正好单身，倒也情有可原。就连我身为女人，也对法国女人的美艳羡起来。不过我是从不会嫉妒美的。在越是追求精致美丽的国度，我越是会把自己变成美丽本身。要不，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了。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且这城市里的故事总是令人不由得陷入沉思。每次见到巴黎圣母院，我总觉得这古老的直刺天穹的建筑里会走出一个更古老的灵魂，将千百年来发生在巴黎夜幕中的浮生万象与人间悲喜剧娓娓道来。多少生命，来了，又走了。惟有这古老的教堂，一直静静地默守在这里，望着塞纳河的水每天不停地流过。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然而这世间的人不顾修身养性，只为追逐名利前仆后继，如同江水一般，裹挟着老死病苦，昼夜不停地奔忙，以至于迷失自性，丧失身命。这个中的含义，也许只有这不会说话的巴黎圣母院最有感触。每个来到巴黎的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如同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再来一遍，就像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思源写于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