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这篇文章写于2011年1月20日，转眼就过去了十一二年。当年拍下的世贸大厦在建的照片已经找不见，就以2019年拍下的已经建成后的世贸大厦替代吧。

一直想等着天气稍稍暖和一些了，去看看世贸大厦的遗址。但是正如北京的圆明园遗址，离住处并不远，可是一些北京人或许一生都不曾去过那里一回。我大概也觉得，以后会常来纽约，想去那里是随时的事。况且去那个地方，也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就是想去看看。

最后还是选了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坐了地铁，去那里。地铁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钢丝网围成的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H告诉我，这里曾经矗立着纽约最高的楼，可惜被炸毁了。就在被炸的前一天，他还与一位朋友在这里吃饭。若是晚一天约在这里，大概也与死神迎面撞上了。那一天，全纽约的人都感受到，生死就是刹那间的事。原本好好的一切，在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

我环顾四周，依然高楼林立。我努力地想象着十年前这里的场景，像一个幻梦。正在我对着工地出神时，在一旁休息的一位建筑工人主动与我们打了招呼。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他说：“在曾经被炸毁的地方，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将建造起更漂亮的大楼。”

他的话令我突然想到，楼房可以倒，但是精神不能倒。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

当他得知我来自中国，就说：“哦，现在美国的很多东西都是中国制造。中国应该小心美国。美国现在将很多工厂都搬到了中国。要知道，如果它付出了，它必将要得到更多。要小心你们的资源，和你们正在受到的污染……”

有些话我可能不方便说，我惊讶于一个建筑工人却有这样广博的思想以及高贵的品质，并且作为一个美国人，他却不仅仅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而是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

我问起他的生活状况。他说：“哦，感谢上帝，未来五年，我和我的全家都不用为生活担忧，我这份工作足以保证我的妻子和孩子都能过得很好。”

美国实行周薪制，他每周的薪水大约在两千美金左右，也就是说他一周的薪水相当于一万多元人民币。我想起了我们中国的建筑工人。他们辛苦工作一年，可能才有这些收入。但就是这样，他们往往还不能在过年时全额拿到这笔工钱，有时甚至还要遭到工头的克扣与拖延。

同样是建筑工人，却是如此不同。美国的建筑工人有属于自己的工会组织，上班有全套制服以及防护设施，安全头盔、防护眼镜、手套，冬天更有保暖的密不进风的连体棉服。有很好的福利和事故赔付保险。譬如若眼睛因公受到伤害，最高可以赔付三百万美金。他们每四小时休息半个小时，可以喝咖啡、抽烟。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餐。并且每周休息两天。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健身，或带领全家安排郊游。而不像我们的农民工，每天早出晚归，啃着馒头加班加点，很少有休息天，独自在外风吹雨淋中打拼，有时一年才能见到妻儿一次。

难怪，那位建筑工人说起自己的工作来，那么滔滔不绝，那么自信满满。在美国，环卫工人和建筑工人的薪水很高，也被人尊重。甚至是，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大家都会很尊敬你。我在迈阿密度假时，看到很多上班族甚至是餐厅的服务员，都开着豪车上班。纽约因为停车不便，所以大家更多的选择地铁。几乎只要是有工作的，都能买得起车。所以开车并不是身份的象征。在美国，车实实在在只是一个交通工具。建筑工人照样可以开“宝马”上班。

我想起国内那些开着豪车在路上不管路人死活横冲直撞的土豪们，想起那些每天起早摸黑辛苦劳作的农民工们，我多么希望，中国的房地产商也学学美国房地产商对工人的福利，让每一个参与建筑的工人都能真正享受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与生活。事实却常常是付出最多的人获得最少，而那些仅仅只因为拥有资本的人却可以轻易地扩张自己的财富。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是金钱决定一切，而不是人决定一切吗？难道真的是金钱比人的生命更宝贵吗？

我相信，有智慧有良知的福利制定者，一定会认为：人最重要。

我看着曼哈顿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建造起来的高楼，到如今依然庄严而挺拔，我在想，这大概是他们首先善待了建造这些房子的工人们，令他们觉得自己有尊严、有保障。所以经由他们的手盖起来的房子才那么美观、高雅，才显得那么牢固、厚重。

我并不是崇洋媚外。事实上，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盖的房子丝毫不逊色于这些高楼大厦。我只是反思，为什么在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反而不如这个建国才短短几百年的国家。我也并不觉得人家的全都是好的，我只是在同一个领域同一个工种中做些比较。因为我与建筑工地以及工地上的工人们有过交集，甚至我曾经还在工地上劳作过一段时间。那年，我才十三岁。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我做了两个多月的小工，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一天十块钱。我不知我曾近洒下过很多汗水的那个厂房如今是否还在投入使用？我又想，如果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是在美国，他们会让她到工地上打工吗？

我始终尊重劳动阶层，如同我尊重所有的农民同胞，我甚至爱惜自己的农民身份如同鸟儿爱惜自己身上的羽毛，以至于情愿放弃移民美国成为美国公民的机会，也不愿放弃自己中国农民的身份。因为我爱自己的祖国。但是爱国并不代表我看不到一些问题的存在。

想想国内很多才盖了二三十年的房子，外面的墙皮都已脱落，内在很多地方亦陈旧灰暗破败不堪，我就又在心里问自己：中国当代的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得可以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而永远是一所好房子呢？

或许，只有当我们的建筑工人能以自己的收入在盖完这个房子后自己有能力住到这个房子里时，那时，房子才可能真正坚固了。

离开世贸大厦的遗址时，心情复杂。不仅仅是因为几年前曾经有很多生命顷刻间在这里陨落，而如今在这片废墟上，人们又将重新盖起更高的高楼。我深谙一切都会过去。我们终究会忘记曾经的伤痛，重新站立起来。眼前看到的一切，并没有过多地把我的思绪带向遥远的过往，恰恰将我带回了万里之外的中国。我想起中国的建筑工人，我想落泪。那些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亡灵，他们的痛苦已经止息，而每天攀爬在脚手架之间的中国农民工们，不但要面对未知的死亡，同时也要面对种种活着的艰辛。

这一刻，我坚定地认为，自己不是来旅行的，我只是来体验生活。有人说，看得多了，心就会变得冷酷。可是对于我而言，却滋生出更多的悲悯。同样是人，做同样的工作，为什么却有如此不同的待遇呢？仅仅只是因果和福报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