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虽还很年轻，却背负了好几条命案。中学毕业后，他报名去了驾校，学了驾车。然后去一家印染厂做了一名货车司机。货车司机相比其他的小车司机，工资相对较高，辛苦的程度也不言而喻。不过在农村，只要收入好，辛苦在大家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在乡人的心里，哪有赚钱不辛苦的事呢？要说起来，乡人既淳朴，可是也将钱看得比命还重，有时为多挣些钱，甚至连命也可以不要。乡人之间攀谈起来，从来都只说收入的多少，却很少问及辛苦的程度。也因此，常有人白天连着黑夜干。特别是货车司机，二十四小时连轴干，竟也习以为常。顶多是在累的时候，将车停到路边，睡上一小会儿，醒来继续开。要说他们是怎样的不惜命，真是叫人听起来都心惊肉跳。这样开车，不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么？甚至也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里。可是人在出事以前，都觉得自己可以把控一切，都觉得自己能撞大运，都觉得坏事不会临到自己的头上。

然而命运有时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出牌。克明才出车不久，就出了重大的交通事故。撞飞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送到医院，医生告知抢救无效。因为责任不完全在他，他自己赔偿了两万元钱，余下的厂里替他做了处理。当然，厂里走的是保险。就这样，总共赔偿了老人家里十几万元钱。虽说生命无价，可是一旦一命呜呼，到了赔偿的时候，发现人的命真是不值钱。十几万元，就把一个人的命了了。有时撞了车，修个车还几十万，好像一个人还没有一辆车值钱。可是在农村，谁也没有去想过这个理。所以才会有人为了赚来一个车的钱，甚至把很多人的命都搭上了。

照说刚刚出了车祸，今后开车应该谨慎注意才是。可是人与人之间的思维毕竟各不相同。这个克明，为了把赔偿出去的两万块钱尽早的赚回来，就没日没夜地加班。结果可想而知，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送么？

没过多久，一次更大的车祸从天而降。这次被告知完全是他的责任，并且一下就使一对母子命归黄泉。这次事故，使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新家倾家荡产。

印象里的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我读小学时，他还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顽童。我读初中时，他读小学。那时他很活泼，每天我从他们家门口经过时，他就姐姐、姐姐地叫，叫得人心里暖暖的。其实我们两家之间也没什么亲戚关系，只不过他们家开了个豆腐坊，我就常常去他们那里买豆腐。因为他的乖巧，大人们都很喜欢他。有时他还负责帮他父母送货。

我二十五岁那年回去，听说他结婚。妻子就是与他一桥之隔的小慧，俩人还是同学。平常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后来就成了夫妻。当时我还很吃惊，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俩人看起来还完全是两个孩子。可是感情的事，是不依年龄来划分的，人们都说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像克明与小慧结婚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克明娶了别的女人或者小慧嫁了别的男人，那才不正常。

因为早早地结了婚，早早地生了孩子，所以就要早早地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来。于是总是常常加班，甚至也常常超载。中国的货车司机是很辛苦的。在中国开车，仅仅靠辛苦只能赚到吃饭的钱。如果在吃饭之外，还想造个房子，大家就得冒险超载。所以明知犯法，明知危险，大家还是铤而走险。原以为辛苦加上超载能多赚一些钱，能早点把自己家里的房子给盖起来，谁知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克明从此再也没有笑过，并且动不动的就想喝农药自杀，小慧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守着他。后来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这就意味着他只能待在家里。两个人坐吃山空。于是从小被娇惯着长大的小慧只好挑起家庭的重担。一边看管着三四岁的孩子，一边看管着自己精神恍惚的男人，一边抽出一点时间来，除了做一日三顿外，也绣点花边补贴家用。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了三年，克明的忧郁才算渐渐好了起来。

克明才刚刚三十岁，可看起来就像一个小老头，常常一个人蹲在河边，一声不响，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孩子就像当年的他那样，已经开始背着书包上学了。家里的负担一天比一天重，为了生活，同时还要还债，克明终于又去上班了，到一家纺织厂做了机修工。

现在，克明彻底不再碰车了，连摩托车也不开。可无论怎样，人们看他总是变了，并且变得厉害。他的双眼经常是直勾勾的，有时，一出神就好长时间。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因为这两起车祸，当年的那个克明再也不见了。我同情那几个由于车祸而去世的生命，可是这个活着的人呢，难道不值得我们同情吗？

                                       二00七年六月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纪录片出品人、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返思录》《梦醒记》《太阳之子》《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我的爱》《二囡家书》《毛郠夫人》《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身心健康密码》《生命是一场喜悦的旅程》等多部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作品。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