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再去艺术馆，H就会尽可能的抽出时间来陪着我。若实在无法陪我，他就会派一个人陪着我。

有一次，他派了一位律师朋友L陪着我。好在多亏有L陪我，否则这个看起来像迷宫一样的后现代风格的MOMA，一定会让我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最初走进MOMA，我甚至不认为它是一个艺术馆，它看起来像是曼哈顿众多现代办公大楼中的一栋，或者是一个不错的智能型艺术类商场。不过对于喜欢书的我，显然是合适的。我首先去了书店。

L很有耐心地跟在我的身后，时不时为了逗我开心，还搞怪一下。不得不承认，他不太像人们想象中的通常的律师那样无趣。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他是多民族混血，有着一米九的个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最重要的是，他有极高的智商和情商。有他在我身边，我就显得十分的笃定。

现代艺术复杂多变，因此MOMA的展品也是稀奇古怪，你所能想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都有可能在那里呈现。我这个人向来是跳跃式思维，在这里，就让我直接跳过一楼、二楼和三楼吧，对于我而言，行走在这三层楼简直是赶时髦，凑热闹，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到了四楼、五楼，我的感觉才算渐入佳境。

梵高最如雷贯耳的《星空》，让MOMA有了格外的魅力。我最喜欢仰望星空，然而当站在梵高的《星空》前，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腾空而起。我仿佛进入到一个时空的漩涡，被裹挟在其中，随着我站立位置的移动，所有的星辰都开始流动起来，慢慢的，我就消失了，进入到一个无限深邃的空间里。

直到L轻轻地拉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同时用充满磁性的声音温柔地叫了我一声:“Andrea”,我才从错位的时空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

然而最能代表M0MA风格的，其实不是梵高的星空，也不是塞尚家的小山岗，更不是莫奈的荷花池，而是一些“野兽派”画风的作品。譬如亨利·马蒂斯的《舞》系列，出现在很多现代绘画杂志的封面上。这个画风的作品我倒能接受，并且也喜欢。我觉得，他虽然画得是人体，但呈现得却是舞者在忘我舞动时的灵魂状态。

另外，毕加索的《三个音乐家》、《亚威农少女》、《镜子前的女孩》也赫然挂在展厅。这三幅画都算是毕加索的代表作，每一种画风都好像给人们开了天眼一般，用几何图形来描绘人物，把真实的场景和头脑的思考以及多角度的观察以抽象的方式集中呈现在同一幅图中，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特别是《亚威农少女》，画面上五个裸体少女拥有粉红色的身躯，面孔上却丝毫没有少女的纯真，相反流露着既无辜又狰狞的表情，充满了一种无奈与悲剧的色彩。似乎生活对于她们并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惩罚。我不忍在画面前过多地驻足。

据说，《亚威农少女》构思灵感来源于伊比利亚雕塑和非洲面具。当年毕加索在参观巴黎人类博物馆时，被非洲土著人艺术特别是黑人雕刻的那种简练朴素、怪异和粗犷的造型所吸引。画中少女们变了形的脸，是画家探索伊比利亚人和非洲黑人雕塑的结果。

这样的画面，就像一个印章，当你见过之后，就在你的记忆里盖上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再也不会忘记。以至于若干年后，当我提笔画画，我竟然不自觉地受了影响。总之我人生中的第一张水彩画，朋友们见后的第一反应都问：“这是毕加索的作品吗？”我不知是应该为此庆幸，还是应该为此反思。在我绘画时，我也并没有刻意想到毕加索，但是无论如何，他进入到了我的潜意识。

啊，又说多了，其实我始终主张每一个景观、或者艺术博物馆，每个人都必须自己亲自去看，去领略，去体验。我其实想说的是这次我与律师朋友在MOMA艺术馆发生的连接，我们在那里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这是很重要的。因为艺术馆里无论藏着怎样的宝贝，最终都与我们无关，那些并不真正属于我们，我们始终只是欣赏者，而非画中故事的亲历者。当然，我接受因为这些艺术作品而给我带来的个人审美的提升以及某些触及心灵的感动。但是我更关注的是，画面之外的那些故事，与自己有关的故事。这并非以自我为中心，而是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书写自己的故事，或许也因此成为他者眼里的传奇。这样的习惯并非刻意为之，而是生来如此。可以随时热烈地进入忘我的状态，又可以随时抽离出来冷静地观望自己。正因如此，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无论怎样，不可以永远是一位观众。

L是一个很体贴的玩伴，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他是暖男。在每一个你需要帮助的地方，他总是做得恰到好处。在一幅幅作品前，耐心地陪伴着你，细心地为你解读，小声地与你讨论，以及配合你的需要为你拍照。当你累了，为你买咖啡，给你找座位。

在休息区，我们遇到一位爷爷带着一个才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孙子来看展出，正当那个孩子摔了一跤想要大声哭喊时，他敏捷地走到孩子身边，巧妙地逗孩子开心，孩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那位爷爷就十分的感动，连说谢谢。

后来我与L又转辗了几个地方。有时，两个人就像没有长大的孩子，我们看万花筒，在超大的触感琴键上跳舞，甚至两个人还做了一回爸爸妈妈，各自抱起一个仿真娃娃，逗其哭逗其笑。然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其实艺术无处不在，它充盈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空间。

大街上，马路边，公园里，电影院，商场，店铺……你去用心观察每一个人，他们的服饰搭配、言行举止、喜怒哀乐，难道还有比这更生动活泼的艺术吗？活泼泼的生活的艺术。

相比比于太多人为做作的行为艺术，我更喜欢这种自然流淌的生活艺术。这样的艺术不是冷冰冰的后现代艺术，而是暖暖的、入心入肺的真情流露，行云流水的灵性呈现。所以我认为，一个高尚的灵魂就是人类自身最伟大的杰作。每个人都是自己灵魂的雕塑师，让自己的灵魂呈现出一种怎样的美——真实的美、纯善的美、高尚的美，还是扭曲的美，都在于自己的选择。

沈思源

中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源点思想库创始人。

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著有《天国归来》《漂魂》《水里的圣经》等多部长篇小说；《返思录》、《安之书》、《孤独之美》、《天才女人》等多部哲思类文集；以及书信体文集《我的爱》《太阳之子》《二囡家书》《毛郠夫人》；寓言集《梦醒记》；传记类《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灵之医者》等多部文学作品。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在淡定和从容中娓娓道来，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她一直坚守文以载道，将自己的思考和写作专注于探求宇宙的实相、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