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在让我们分析一下欧·亨利的艺术匠心吧。

首先，谈谈题目的含义。

欧·亨利把他的小说起名为《麦琪的礼物》，意思是说，从表面上看起来，德拉和杰姆没有三位麦琪那样珍贵的礼物相赠，而且他们很不聪明地为对方白白牺牲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但实际上，他们是最聪明的，因为他们彼此赠送的礼物都是对方最喜欢的，尽管礼物暂时用不上，似乎成了废物，然而这样的礼物最珍贵，最有价值，因为最好的礼物不是送到对方手上、身上，而是送到对方的心上。所以，德拉和杰姆互赠的礼物,也就是麦琪的礼物；而德拉和杰姆也就是麦琪。

其次，谈谈小说的社会意义。

大家都知道，在美国那样的社会里，有钱的阶级撕碎了笼罩在家庭关系上面温情脉脉的纱幕，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赤裸裸的金钱之上。不少人把金钱看作是一切：金钱就是夫妻，金钱就是爱情。可是，就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欧·亨利在下层人民身上发现了人类美好的感情。他告诉我们，人类美好的良知、人类纯真的爱情,即使在金钱似乎统治一切的社会里也没有泯灭；这种感情像扑不灭了的火焰,在下层人民心胸中闪烁，跳跃。

你看，作者笔下的这一对夫妻，生活是那样的艰辛，而他们的心地却是那么的善良，爱情是那样的纯真。在这种美好的思想、美好的情感面前，金钱都黯然失色，只能散发着铜臭；在这种美好的思想、美好的情感面前，一切拜金主义都显得形象丑恶，令人作呕。

欧·亨利不仅通过他的小说痛斥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揭示了他们把自己的享乐建立在劳动人民痛苦基础上的剥削本质，而且赞扬了劳动人民善良、纯洁的优良品质，启发人们相依相助，去追求美好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欧·亨利能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为我们展现如此纯真的爱情和美好的心灵，犹如在漆黑的夜里，使我们看到了远处微微闪亮的灯光。这本身就是一种号召！

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末叶的美国作者,能够公开申明自己是属于“四百万”小市民中的一个，而不是“四百个”富翁中的一个，并且站在小市民的立场上，歌颂他们的优美人格，嘲笑“示巴女王”与“所罗门国王”一类的统治者，这简直是一种奇迹，一种超人的勇敢。

最后，谈谈小说独特的艺术手法。

关于这篇小说的艺术特点，好多人都分析过。认为小说采用了“一虚一实，双线并行”的构思方式，运用了含蓄而生动的细节描写，善于剪裁，善于夸张、渲染，语言诙谐幽默，甚至采用“画外音”的手段，来直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等等。

我认为，除了以上所述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作者善于运用对比、衬托的艺术手法显示人物的性格特点和揭示作品的主题。而这种对比、衬托的手法又是多层次的，反复的，双向的。

先看这种对比、衬托手法的第一个层次。

这是较浅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作者以小夫妻俩生活的艰辛来对比、衬托他们爱情的纯真和坚贞。

你看，这对小夫妻生活多么艰辛：他们每周只有20元的收入，尽管德拉精打细算，还是“支出的总比预算的多”;丈夫连一件新大衣都没有,连手套也没有，有一只舍不得卖的三代祖传金表，却连一根不怕人看的表链都没有；而妻子虽有一头美丽无比的头发，却连梳头用具也买不起。可是，他们小夫妻俩的感情却好得异乎寻常，每当杰姆回家，德拉不只是拥抱，而且是热烈地拥抱他。生活的艰辛给他们带来了眼泪，可纯真的爱情却给他们带来了微笑。

冰天雪地的严冬，方显出腊梅的坚强；雪上加霜的艰辛生活，才反映出小夫妻美好的心灵和坚贞不渝的爱情。作者极力描写他们生活的艰辛，用意恰在于表现他们爱情的纯真和坚贞啊!

再看这种对比、衬托手法的第二个层次。

它是这种方法的反复，是较深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作者以小夫妻俩对自己所爱东西的极其珍惜，来对比、衬托献出这东西时的无比坚决。

你看，作者有意描写德拉对自己那美丽头发的珍惜。作者写道:“如果示巴女王住在气窗对面的公寓里，德拉总会有一天把头发悬在窗外晾干，只是为了使那位女王的珠宝和首饰相形见绌。”又写道:“德拉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样，波浪起伏，金光闪闪。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

当德拉站在镜子前面，作者又这样写道:“她的两眼晶莹明亮，但在二十秒钟内她的脸失色了。她很快地把头发解开，叫它完全披散下来。”显然，德拉“两眼晶莹明亮”，分明告诉读者,德拉从镜中看到头发后，想出给丈夫买礼物的办法来了。写“二十秒钟内她的脸失色了”，又告读者，她又有些舍不得，她犹豫了。她最后把头发解开，披散下来，那分明是要最后一次欣赏欣赏自己的头发。

你看，德拉是多么珍惜自己的头发啊！可最后，她还是“留着晶莹的泪光”，“裙子一摆，飘然走出房门，走下楼梯，来到街上”，把头发卖掉了。没有极其珍惜，便显不出献出时的无比坚决；没有犹豫不决的舍不得，便没有慷慨无悔的献出去。二者相得盖彰，相映成趣，结合得天衣无缝，真是辩证的统一。

至于杰姆把自己最珍惜的金表卖了给德拉买发梳的情景，我们完全可以由德拉的这一方面看得出来。这不仅是剪裁的妙用，也是对比、衬托手法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这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此处无文胜有文。

最后，看这种对比、衬托手法的第三个层次。

这是最深的一个层次，也是最秘密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作者让德拉和杰姆互相对比，互相衬托。

请注意，现在德拉和杰姆见面了，他们手里都拿着将要送给对方的最珍贵的礼物，而这礼物都是他们用自己最珍爱的宝贝换来的。可是，彼此都暂时对对方保密。秘密开始暴露了：杰姆看到德拉剪掉后的头发，两眼盯着德拉，有一种琢磨不透的表情；德拉以为丈夫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赶紧走到他身边，不住地喊“亲爱的”，不住地解释。这时我们直接看到的是德拉对杰姆的爱，是单向的。当杰姆知道德拉是卖了头发给自己买了礼物时，他立刻“把德拉搂在怀里”。毫无疑问，杰姆完全懂得妻子对自己的一片爱心；因为他自己对德拉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双向的对比和衬托。

然而，这种对比和衬托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尽管彼此都知道对方爱着自己，但他们此时此刻并不知道对方爱的秘密表现：德拉只知道丈夫丝毫没有因为她头发少了而减少对自己的爱情，但她根本不知道她的丈夫给她买了一套精致的梳头用具；而杰姆只知道妻子卖掉头发给自己买了礼物，却没想到这礼物究竟是什么。这是作者运用对比、衬托手法的极其隐秘之处。作者就是让我们在德拉和杰姆见面后，在这种双向的、反复的对比、衬托中体会他们的性格和作者要表现的主题。

终于，谜底揭示出来了。当德拉知道丈夫给她买的礼物是发梳时，她“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抬起迷蒙的泪眼，含笑对杰姆说:“我的头发长得多快呀，杰姆!”这种对丈夫的爱，真是催人泪下。而当杰姆知道妻子给自己的礼物是白金表链时，他没有惊奇，也没感慨，他只是“倒在小床上，双手枕着头，微笑着”，最后亲切地叫着“德儿”，慢条斯理地告诉妻子:“┄┄我是卖了金表换了钱给你买的发梳。”妻子对丈夫爱得深，丈夫对妻子爱得烈。这种彼此热恋着的感情，通过双向对比、衬托的手法，显得更加绚丽夺目，光彩照人。

因为用了这种手法，我们一会儿觉得德拉对杰姆爱得深，一会儿又觉得不一定，还是杰姆对德拉爱得烈。这样一次一次地反复，一层层地深入，读者终于清楚了：德拉和杰姆的爱是无法比较轻重和深浅的，其实他们的心是相通的，是彼此感觉得到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统一。

这就是作者所运用的对比、衬托的艺术手法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