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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领着路娃，一路小跑出了村西口，要到阴灵沟看个究竟。将要向南拐时，迎春突然停住了脚步，用手捂了捂肚子，把已经跑在前头的路娃喊住：“路娃，不能去了。”
“咋啦？”路娃扭回头，小手抓着鬏鬏毛问。
“不咋。”迎春说，“这几天山里的蛇都出洞了，到处乱窜，正是咬人的季节！”
“不怕，我不怕蛇！我爹就不怕蛇！”路娃在地上乱踮，摇头摆身不返回。
“你爹什么也不怕。阎王过来也敢抽两鞭子！咱要碰了蛇，咬着咋办？”
“你吓唬人！你们大人全说了不算！不行，不行，就要去！”
迎春见路娃哭了，走了过去，给他擦泪。说：“听姑姑的话，过几天姑姑一定领你去！”
“今儿个就去！今儿个就去！”路娃坚决不妥协。
迎春为难了。她刚才觉得肚子疼了一阵，担心身上来了东西，刚出村，果然下部就湿淋淋的了。女人来了身上的，是严禁敬神庙进祖坟的，这是全村最严厉的规矩。原因是怕冲撞了先祖和神灵。一旦冲撞，不仅自家倒霉，全村人都会得到报应。她听说西沟村一个女人，清明节去上坟，正好身上的来了，她就在坟地下的水沟里洗了洗，结果冲撞了先祖，这个女人从头到脚开始溃烂，一直烂到五脏，最后烂死了。当然，迎春对这类事似信非信，但父母亲一旦知道自己带着身子进坟，那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村里人知道更不得了，一人一口唾沫就会把她淹死。平时人们进了祖坟，连咳嗽声都不许发出，除了可以哭嚎，不许有一点笑声……
迎春要返回村子，路娃坐在地上两脚乱蹬，死拖着不走。迎春去拉他，他撅起屁股向前跑了，越追跑得越快。迎春气得坐在了地上，路娃也停了脚步，坐在地上，俩人怄着气，对峙着。
一只喜鹊一个俯冲落在了迎春和路娃之间，它翘了翘尾巴，对着他俩叽叽喳喳叫了几遍，然后嗖地蹿上天空，向阴灵沟那边飞去了。
这真是个上好的兆头。迎春知道，喜鹊朝着人或家门吵叫，是报喜讯的。它又展翅向阴灵沟飞去，是给自己领路的。说不定在那儿真能碰上什么喜事。迎春犹豫不决时，路娃站起来，指着远去的喜鹊，对姑姑喊：“姑姑，快走哇，喜鹊子都报喜了，蛇不会咬我们的。”
迎春站起来，慢吞吞向前移步。路娃两条小腿跑的贼快，他还担心姑姑把自己一把拉住，拖回村子，所以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姑侄俩走了二里多路，已到了阴灵沟口。这儿是一条宽阔无比、乱石滚滚的河槽。迎春担心路娃被绊倒碰伤，就把他背在背上进沟，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路娃感激姑姑，就冲姑姑脖子里狠狠地亲了几口。
迎春打着路娃屁股：“不要亲脖子，姑姑痒痒。”
“我爹就亲我妈的脖子哩！”路娃说。
迎春“咕咕”地笑着，问：“你看见了？”
“嗯，我经常看见。别看我爹每天黑个脸，那么狠，一到黑夜，可亲我妈哩！”
迎春仰起脖子大笑，差些把路娃摔在地上，忙拍了把侄子的屁股说：“你是个愣子，这些话不许跟外人说！”
路娃说：“这不就是跟你说说嘛！”
迎春又是“咕咕”地笑了一阵。
俩人刚进了沟口，就望见不远处有一座绿色的帐篷。帐篷的门口飘着一面旗帜，白布中间有个红陀子，正和维持会长油屁股常常手里摇的日本旗一样，在旗帜下站着一个人。俩人奔过去，那个人端着枪，远远地喊：“不许向前！”这声音并不生硬粗野，也并不叫人畏惧害怕。
迎春和路娃放慢了脚步，蹭着过去。这个兵个头和迎春差不多，看上去像是个小娃子，也就是十七八岁。长着一副单纯老实忠厚坦白的面孔，大花眼睛，短而粗的眉毛，圆鼻子下有张厚实的嘴唇。这张面孔给迎春的第一印象是不可能办出凶恶的事情或施展出阴谋诡计来。迎春已被这张面孔和他那轻松悦耳的声音迷惑住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望着他，她看的他很仔细，甚至看清了他面颊的细嫩皮肤上长出的那层浅色的柔毛，像奶毛一样。这就使得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娃子很像自己的四哥小龙一样亲切。
那小日本兵看见了迎春，也似曾相识般地打量着她，眼光里流着温暖和善良。他把枪靠在了帐篷的门口，从里面搬出了两个马扎，躬身展开放在迎春和路娃的面前，打着手势让座，并说：“不害怕，来，给你们擦擦汗。”
迎春接住了小日本兵递过来的一块丝绸手绢，想擦汗，又舍不得，在手中握了握，说：“用这么好的东西擦汗，太可惜了！”
“没关系，这也是你们中国的丝绸。”小日本兵说，“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
迎春真的喜欢这块手绢，也显出了大大方方，说：“那我就收了！”她把手绢整整齐齐叠好，装进了兜衩，问：“你会说中国话？”
小日本兵点点头说：“我从小学汉语，因为我们的文字中也有你们的汉字，学起来也不困难。”
“你们来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迎春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问。
小日本兵也许被她这双眼睛勾住了魂，认真地盯着迎春的脸，笑了笑说：“我们来中国，是为了让你们富强繁荣，为你们的幸福！”
迎春听不懂这些词汇，但能听出这是一些好话。她此时望见山沟西侧还有不少人，他们背着包，手里拿着小锤，在岩石上敲打。漫山遍坡还插着不少三角旗，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还有黄色的，把山坡打扮得很是漂亮。她问那个小日本兵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小日本兵用狡黠的眼光看看迎春：“这儿有大型金矿，我们正在勘探。”
“金矿？金矿是什么？”
“就是黄金。”小日本兵在迎春脸上左右瞧瞧，想找个金耳环或金戒指说明一下，可迎春只戴了一双银白色的手镯，他就失望地说：“可惜你身上没有黄金啊！”
远处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小日本兵有点慌张，他不好意思地对迎春说：“姑娘，我们这儿有纪律，不许生人接近，你们回去吧！”
迎春迟疑不动，说：“喂，你叫个什么名字？”
“我叫山本四郎。”小日本兵掏出了一个本子，撕下一页纸，写了他的名字，递给了迎春，“你在哪个村，以后我会找你的。”
“你找我干什么呀！我和你说啊，这道沟是我们村的祖坟地，你们悄悄跑进沟来，我们村的人不会答应你们的！”
小日本兵叹了口气无奈地摊开了双手，说：“这是军令，由不得我啊！”
山上的人又喊起来。山本四郎拿起了枪，说：“姑娘，快走吧，我们的人要回来了。”
迎春要走。路娃却盯着看小日本兵的大枪。小日本兵弯下腰来，亲了亲他的眉头，钻进了帐篷，抱出了五六个铁皮罐头，塞进了迎春的怀里，说：“这是马肉罐头，我们日本人爱吃马肉，不知你们中国人爱吃不爱吃。”
路娃抱了两个说：“爱吃！”
“以后想吃，我给你送去，你们哪个村的？
迎春指了指方向：“牛家村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迎春。”
山本四郎随手从草丛中摘了一朵金黄色的迎春花，在迎春眼前晃动，说：“是这个吗？春天的花，哦，太美了！”山本四郎说完，望了望山腰上的几个日本人，“你们快走吧，我们长官又要发火了！”
迎春和路娃用眼睛谢过了山本四郎，扭头要走。山本四郎说：“姑娘，这里毒蛇太多，小心小心！”他说着抹起了自己的裤管，“我被毒蛇咬过，是一个老大妈救了我的命。你们千万小心哪！”
迎春的心情十分兴奋。这个小日本兵的形象，像一张色彩浓重的画深深印进了她的脑海。她向村里走去，不时回头望他，宛如在漫长的冬季里地下埋藏的小草一般，有一种生命力在她的心中骤然发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甜美，她仿佛乘坐了一匹神骏的马驹，驰骋在春天的原野上，金黄的迎春花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干涸的河床也如一条湍湍流动的大河。她神魂摇荡着，回了村子才醒悟过来。当她发现那个叫作山本四郎的小日本把自己的魂儿勾去之后，她像一只受惊的耗子逃回洞穴一样，立即把自己的这个欲望缩了回去。她用一种威胁的口吻对路娃说：“路娃，千万记住，咱们见日本人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姑姑就再也不亲你了！”
路娃有了圆砣子罐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姑姑的要求。迎春怕家人发现进过阴灵沟，就把罐头悄悄藏在了羊圈后的山药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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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田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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